青鸞有些詫異,瞥眼間瞧見他用刀割線的手法,叫道:“小子,你過來。”紫顏畢恭畢敬走近,青鸞笑道:“你的手法師從何人?”紫顏靈機一動,道:“我師父沉香子之女側側,一直仰慕大師。她天分極好,自學的織繡技法教了我一二,可惜無人指點,近來已裹足不前。”
青鸞道:“無妨,叫她來文繡坊便是。你呢,有沒有想過丟棄易容一道,來學織繡?嗯,沒想過不要緊,現下就想。我從不覺得男人不能學這行,你若有興趣,我可以代師父收你,我們平輩相稱。”
姽嫿哈哈大笑,夾了一口好菜大嚼。紫顏知她在笑什麼,尷尬地對青鸞道:“如果青鸞大師能不吝賜教,在下當然想修習織繡一藝,只是拜師……”青鸞道:“什麼大師,我有那麼老?罷了,你是易容師,前程似錦,不入我門也無妨。但你不學織繡委實可惜,這樣罷,往後你每年夏天來文繡坊住兩月,我抽空指點你如何?”紫顏想到之前墟葬的告誡,確實喊不得“大師”二字,硬着頭皮答應下來,姽嫿已笑倒在桌上。
好容易擺脫青鸞,紫顏持了一杯酒晃到夙夜跟前。墟葬餘光看見他過去了,嘴角撇出一道弧線,微微吐出四字:“初生牛犢。”皎鏡摸摸光頭,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讚道:“好,居然比我膽大。不行,我也要去跟他親熱親熱。”他剛想起身,被墟葬按住了手,冷冷地說道:“他能去,你不能。你今日不宜妄動。”皎鏡恨恨地甩手,道:“知道啦,等我熬過今日。一早就叫我趕緊進山,怕我惹禍上身,我又不是小孩子……”
墟葬安撫他的同時,眼角始終關注紫顏。
紫顏一步步走近夙夜,那張臉依然看不真切,一凝視就絢成了混亂的圖案,有時是少年的臉,稍一對視就成了老人;有時竟是狐狸、兔子或馬,恍惚以爲見了妖怪。諸般色相比易容術更爲離奇別緻,引得紫顏越發好奇想接近。
他深深感到,夙夜如意地操縱凡人對自己的注視,怡然自得地玩賞他人的驚詫,並已把這種遊戲作爲了樂趣。就迷惑人心而言,靈法師與易容師何其相似。紫顏知道,他可以找到與夙夜對話的突破口,不可以讓內心有所畏懼,哪怕是面對法力高強的靈法師。
“我想,你一定也懂易容術。”紫顏舉起手中的杯,“能不能請教,你的易容術是怎樣的?”他感覺到夙夜灼灼目光的掃拂,卻不知對方的目光落於何處。
“你是易容師,就不該沾葷腥,最好只吃花和蜂蜜。”夙夜平靜地說道,沒有動用任何法術。
“哦?爲什麼?”
“你師父看來是二流貨色。”夙夜不緊不慢回答,“戒了葷腥,方可入天道,你光修心不修身,便是枉然。”
紫顏凜然一驚。雖然對方辱及師父,但他從不是個拘泥於禮法的人,聽到夙夜的話不由怦然心動。
夙夜又道:“你想見我的易容術?”
“是。”
“好,我讓你見識一下。”
他話音剛畢,席上驀地安靜下來,紫顏不好意思地回頭,原來衆師及攖寧子早在留意他們的對話。夙夜遂起身向攖寧子欠了欠身,悠然說道:“聽說赴會者皆要在山主面前獻藝,夙夜就第一個獻醜罷。”
“諸位想要我易容成誰呢?”
巨大的蝴蝶在黑夜中展開了翅膀,夙夜翩然飄近衆師,曝露在燈火之下。好了,如今總能捕捉他的面目所在,可他的容顏竟是流動的,瞬息間桑田滄海,令人挫敗地明白見到的僅是他變幻出的皮相。
攖寧子忍不住撫掌道:“迄今與會的靈法師中,當以閣下法力爲最,奇哉,壯哉!”
夙夜淡淡地道:“山主過譽。九傷、伏星、勞牙、兜香諸位皆是在下長輩,法力遠在我之上,夙夜不過懂得些微幻術罷了。”
墟葬點頭,插嘴道:“你就易容成紫顏好了。”
夙夜一笑,定定地看了紫顏一眼,容顏驟變。宛如風起雲涌,衆師眼睜睜見他的身形也在變,與紫顏一般高矮胖瘦,眉梢眼角分毫不差。
他微笑望了眼前的少年,秋水爲神玉爲形,變幻成這般模樣令人愉悅。可是,顏面下的傷痛竟一般無二地傳來,不由得連夙夜也險險抵擋不住,這勢如洪水的悲哀。
旁觀者的驚歎抵不過紫顏內心的震撼,一向睥睨天下的少年,忽然乏力地想,究竟他爲什麼要去修習易容?如果法術可以輕易地達到他想要的境界,他是否又走錯了最初的路?
人定勝天。他不無悲哀地覺得,惑人的法術纔是真正可以欺騙上天的法寶。什麼修改命運,改變未來,靈法師輕鬆地就能做到。一支箭,一把刀,他的易容術在危機臨頭時,根本救不了他的命。
夙夜身上的墨袍自如地轉換大小,彷彿特意爲了區別,沒有連衣飾也化去。此時,衣飾奪目的紫顏在他身邊黯然失色。
姽嫿看到了紫顏的失意,突然對所學沒有了信心的少年臉色蒼白,彷彿被身旁的蝴蝶噬盡了鮮血。初識他時的堅定與自信,被夙夜展露的法術消磨得了無痕跡,相反,因極度懷疑而導致的錯亂在心頭滋長。不,這不是她熟知的少年。姽嫿嘆息着摸出一塊色如瑪瑙的香料,祈求紫顏能夠憶起前塵往事的氣息。
採自辟邪樹的安息香亭亭飛向紫顏。猶如醍醐灌頂,他當即清醒過來,想到心頭的迷茫,恐怕有夙夜在暗暗推波助瀾。衆師對靈法師的警惕之心並非事出無因,的確,若無強大的心靈支撐,很容易就會被夙夜的法術迷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以。
紫顏澄心靜慮,收拾起遍體鱗傷,從哪裡跌下就從哪裡站起。他直直地盯住夙夜,當夙夜易容成了自己的模樣,他的臉就有了固定的面容。他要借這個時機,好好地看個分明。
“你當我是邪靈了麼?”夙夜並不在意紫顏的凝視,懶散地瞥向姽嫿。靈法師經常用她所燒的安息香驅散惡靈,姽嫿這招令夙夜亦哭笑不得。
墟葬忽然說道:“靈法師的易容術,應該不止於此。”
夙夜道:“不錯,雕蟲小技,何限於此。”說話間,他恢復了原樣,同樣快得不容人分辨,那不可捉摸的容顏又回來了。
凌空一抓,夙夜手執一紙白箋,微微笑道:“這回就易容成山主的樣子吧。”不由分說地用手指擬成剪刀的形狀,咔嚓咔嚓剪起了白箋。
手指如快刀,碎紙飛揚,手中現出一個人偶。所有人目不轉睛地屏息看着,他又不知從哪裡撈來了筆墨,爲它勾勒了簡單的眉眼口鼻。脣齒微動,以旁人無法察覺的咒語之聲,催動人偶的靈力入注。
而後,他輕吹一口氣。
人偶不見了,代之以攖寧子和藹的笑容,驚得主位上的攖寧子從椅上跳起。丹眉等人向來知道靈法師的手段,見狀尚按耐得住驚訝,傅傳紅與姽嫿、青鸞無不歎爲觀止,揉了眼想重新再看一遍。
一直以來,對尋常人來說靈法師是異類的存在,機緣巧合下能見他們施展本事,無人不想多看幾眼,讓自己相信世上確有神仙。
紫顏青了臉,夙夜隨手一技,就是易容師夢寐以求的境界。剪紙成人,要易容何用?剛剛藉勇氣恢復起的信心,又被這一擊弄得支離破碎不堪收拾。他不無挫敗地想,是否人無法永遠堅強如斯?那些沉着果敢、處變不驚,要怎樣纔可修煉得來,無論面對何種突變,都得失無掛,瀟灑自如?
他的路還很長。只是今夜蘭燼滅落,伸手不見五指。
夙夜像是洞悉紫顏內心的彷徨,嘿嘿笑着,故意讓紫顏看清他奚落的笑容。他不是天生的善者,摧毀一個人的信念,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在幻化紫顏容貌的時候,他於電光石火間滲入了某個過往,這讓夙夜很想掂掂紫顏的分量,究竟是否值得陪他玩下去。
若這少年足夠有趣,不妨放過他,畢竟靈法師與易容師共存多年,非是沒有交情。
其實紫顏鑽進了牛角尖。夙夜暗自好笑,如果靈法師能搞定所有的事情,攖寧子何必請易容師赴會?以己之短拼敵之長,自然落到下風。夙夜幽幽嘆氣,要不要告訴紫顏?有點心癢呵。
“敢問大師的靈力可以支持多久,讓這人偶容貌不變?”
很久沒說話的紫顏,從容的聲音再度傳來。
夙夜一怔,紫顏已經找到了答案,他心下頗有好感,微笑道:“最多十二時辰。”
紫顏釋然,夙夜的人偶並非恆久鮮活的東西,過足一天就要化成原形。如此說來,易容術倒要長久許多。
“沒法子支持更多辰光?”
“我是人,不是神。”夙夜回答,“況且一句咒語對一個人偶,只有一次效用。”
紫顏聽得悠然神往,若是能學點咒語,也不是壞事。這念頭剛升起,夙夜冷冷地道:“我勸你一鱗半爪也不要學,靈法師不能娶妻,形同和尚。若是你學了一星半點,我少不得收你做徒弟。到時你家絕了後,莫怪我沒有事先提醒。”
紫顏涔涔汗下,勉強答道:“娶妻這麼久遠的事……”
夙夜笑得詭幻,“對於尚有可能之事,就不要說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罷。”
紫顏擡頭看他。無法看透夙夜的真面目,但他的年歲應該大不到哪裡去。靈法師的天地不是凡人能窺視覬覦,他好心的相勸不無道理--倘若紫顏一心想以法術求巧,在易容一道上就無法達到至高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