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傳紅信手抽開一格,由此,入了一座香山。腳下虛浮,像是有云朵盛着,人被薰成了輕煙,混合了香味一齊在空中舞着,飄飄然,大紅絲綢般蜿蜒繾綣地繞柱盤旋,如游龍,又像蔦蘿,想要羽化昇天。心頭襲上一團火,生生地烤,最後餘了一束絲,柔弱地跌落塵埃。生涯有盡,慾念無窮,又有一陣風託了,絲如長袖,玲瓏地甩出風情。自忖顧盼生輝,悠然自得,那邊一記輕咳,魂靈突然回了竅。
傅傳紅愣愣地看着姽嫿,“哎呀!”知道中了香的埋伏,四肢百骸舒坦如酒醉酣然,連忙把抽屜關上。
姽嫿道:“你們想要什麼香?”
紫顏略略一數,竟有幾千格之多,想是霽天閣多年來悉心蒐羅所致,昔日姽嫿教給他的不過百分之一。姽嫿知他所想,一指香架對面的多寶格,無數香器赫然其上,古樸奇雅,巧奪天工。
不同的香,配各異的器,如英雄美人相見兩歡。
姽嫿見兩人癡迷凝望,隨手抽開一格,取了一味合香,又從架子上端來一隻鏤空三彩琉璃釉香爐,將香點燃。
甘鬆、鬱金的香氣慢慢散逸,彷彿見少女身披錦繡,腳踏蓮花而來。近了,笑顏如畫,是豆蔻和丁香清新的氣息,暖暖地呵在人臉上。待伸手,想抓住她飄拂靈動的衣角,天木與地夜如不苟言笑的長者,冷冷地擋於面前。一腔的癡慕化爲遙遙凝望,像星與星恆久地相守,縱賠盡這一生,也是不離不棄。
紫顏、傅傳紅不知覺盤膝而坐,對了香爐冥思多時。直到香燃成灰燼,幻夢停歇,兩人心頭始終在想:究竟自己想要什麼香?
“難得來霽天閣,你們最想求什麼香,我就幫你們配一味。”
可是心之所想,往往說不分明。傅傳紅道:“我不求什麼特別的香,只想今後焚香作畫,能令我想到今日。”
姽嫿瞪他一眼,畫呆子似有所指,只是她不願推敲。浮生如夢,今日過去,豈是一支香挽回得了。姑且當作考題,姽嫿蹙眉凝神,對了香爐陷入沉思。
傅傳紅小聲道:“很難配?”
紫顏望了姽嫿明豔的玉顏,她是林間歡飛的雀,來來去去,並無牽絆。但人心如無掛念,未免無情無趣,不如讓他推波助瀾,令香火燒快一分,微笑道:“卻也不難,拿她隨身的香料,和你住處的香料混在一處,保你日後一聞到就想起今日。若嫌不夠,再加上剛纔這味合香,就更萬無一失。”
傅傳紅雙眼一亮,喜道:“對極!這樣簡單,我倒沒想到。”
她心事舉棋不定,已經夠煩,還被人插進一腳添亂。姽嫿沒好氣地道:“胡說,這算什麼配法,我纔不會。別耍嘴皮,我給你們什麼就是什麼,不許挑三揀四。就你們這樣老佔便宜,休想我用心花辰光煉香。”說完,也不看兩人,徑自打開格子,抓了兩味香揣在懷裡,走回來時,一人丟了一種。
紫顏拿到手中,不敢收起,好半天見她面色稍豫,方道:“不會是蒙汗藥吧?”
姽嫿詭譎地一笑,紫顏彷彿又見夙夜取出那道“不可說”,於是打定主意,絕不在自己身上用這味香。傅傳紅不知死活,喜不自勝地捧了香,珍重地收好。
姽嫿贈完香,送兩人出屋。臨到門口,目光復雜地掃視兩旁格架,從混沌無知,到如今每樣報出名目根底,這是她最爲留戀的地方。理應代師父看護好這裡,她卻想走出去,看遍天下,直至她有信心煉出一爐超越師父的香。
不單是爲了超越你,師父。姽嫿掩上房門。
更爲了走出這裡千百味香料的束縛,去看更高遠的天地妙景。
當日午後,姽嫿用完膳就去藏香房煉製新香。以傅傳紅的眼力,自然覺出不對,向紫顏問了事情始末。聽完方知棘手,她職責所在,按理不該推卸,但朋友一場,又該幫她纔好。
他爲何只懂畫畫?將草木山石畫下,將雲水樓閣畫下,抵不過人間一顰一笑,來得全無用處。一筆丹青,不過是修身養性的餘興,見了他人煩愁,助不得一臂,擔不上分毫。眼睜睜任她心內憂慮,他既看不破,也幫不了。
傅傳紅一臉落寞,越想越覺憂愁,嘆道:“可恨我不是夙夜,什麼也不會變。”紫顏道:“事在人爲。只是蒹葭大師那一關,確實不容易過。”兩人想到蒹葭的脾性,頓時頭大如鬥,寶物易求,可天造地設的郎君,有人終一生不得。
傅傳紅皺眉道:“難不成真要幫蒹葭大師覓一位好夫婿,才能換得姽嫿自由?”紫顏道:“如果蒹葭嫁得佳婿,更不會留在霽天閣,所謂出嫁從夫,姽嫿越發走不掉。”傅傳紅苦了臉道:“我頭回遇上這種麻煩事,簡直比十師會上救活湘夫人更難入手,唉,女人!”
兩人少年心性,不知該如何應對,相對傻眼,幹坐良久。傅傳紅慢吞吞地道:“你說,夙夜會不會有辦法?”紫顏道:“他們靈法師不許嫁娶,怎會懂世俗男女之事?問也白問。”
傅傳紅左思右想,青鸞是未出閣的女兒家,墟葬和皎鏡亦未娶妻,看來只有去詢問陽阿子、璧月和丹眉這三位長者,但貿然相問,涉人隱私,也是大大不妥。如今十師俱在,卻尋不到一個妥善的法子,傅傳紅一籌莫展,苦笑心想,誰說他們無所不能。
悶坐一陣後傅傳紅攤出筆墨作畫,煩愁既消解不得,唯有借山水寄情。幾下墨染一片,眼前的小屋流水,正是初識姽嫿和紫顏時凡河邊的酒肆。傅傳紅畫到這裡,眼中漸有了神采,對紫顏說道:“我沒什麼能耐,也不識人情世故,僅有畫畫是我所長。等我繪幾幅丹青,如能稍稍讓她忘卻凡俗哀樂,澆去心中塊壘,也算盡了心意。”
紫顏知傅傳紅要精心作畫,告別他走回自己屋去。午後陽光正好,照得整座庭院亮燦燦的,連灰白的假山也有了枯勁的氣力,撐起崎嶇的軀幹向上聳立。他停下,面對太陽閉起眼,陽光射紅了眼皮,人如一枚棋子,恰巧站在霽天閣八卦陣中的離位。陽極生熱,熱乃生火,心火難熄,纔會看不穿來路去處。
紫顏在院中靜立片刻,直至心無所念,重新提步。路過青鸞房外,由窗子望進,她正一針一線在刺繡。他想到側側,略一出神,被青鸞看見,迎他入內。
青鸞手上是一個金絲線繡的首飾盒。簇新的盒子閃了光華,一隻飛鳥橫波,掠過如鏡湖面。紫顏忽有所感,問:“送姽嫿的?”青鸞點頭,“我瞧她喜歡我的盒子,給她重做一個,來霽天閣叨擾幾日,總要有所表示。”
“嗯,你費心。你不是和夙夜陪着蒹葭大師麼?”
“蒹葭大師拉了他們三個研究駐顏之術,我不愛聽,先回來了。這是你易容師的強項,你要是趕去,他們一準洗耳恭聽。”
紫顏笑道:“哦,竟有女子不愛駐顏術?”
青鸞繼續繡飛鳥的翅膀,漫不經心地道:“我不想一輩子裝嫩,到老了,慈眉善目的,不也挺好看?與其顧了臉面風光,不如多留些傳世繡品,百年後,看誰又記得誰。”
野心奠定成就。怕什麼聲色迷了眼、亂了心?我仍是我。自在本性難隨風動,煙冷香消之際,望見氤氳中一顆赤子的心。
紫顏微笑:“呀,都如你所想,我們易容師就沒生意啦。”
青鸞道:“你們易容又不止是駐顏一術,難道不會把人變醜、變特別、變奇怪?放心,世上需要這手藝的大有人在,你們餓不死的。”
紫顏細想她的話,喜歡自己本身的容顏,不是所有人能做到,青鸞年紀輕輕有識如此,確可當側側的師父。
“你說得對。只是人皆貪心,連你的生意我也不想少了。”紫顏說笑完,鄭重地行了一禮,“三年後我師父之女側側會來文繡坊拜你爲師,到時還請多多指點。”青鸞停下活計,道:“你是當真的?”
紫顏道:“她自幼喜歡織繡,有心以此爲生,請務必成全。”青鸞道:“學一門技藝,登堂入室並不難,難的是突破前人。她沒繼承沉香大師的易容術,卻想來學織繡,如真有天分且用心,我會傾囊相授,絕不藏私。”
紫顏喜道:“我替她謝過了。”拜謝完青鸞,他沿了長廊走,藏香房掩映在林木間露出一角。姽嫿,你可想到要煉製什麼香?那一支香,會說盡心意抱負,讓一個人懂另外一個人?
真是很難。
想到傅傳紅和青鸞,紫顏覺得,他該爲姽嫿做些什麼。
姽嫿在藏香房靜坐了一個時辰。
出龍檀院,進霽天閣,一幕幕流水般涌上心頭。當時年少氣盛,初見蒹葭不服氣,花了一日辰光跟她斗香。反覆騰躍,跳不出蒹葭的手掌心,這才心服口服拜了師父。而後,不知今夕何夕,在這裡無憂慮地過日子,哪管得了人間歲月流長。
是見了紫顏後,萬紫千紅,動了凡心。以前,只顧聆聽香語花言,與香料呼吸纏綿。輕嗅了,心暖了,人酥了,諸香之味是她最熟悉的語言,以香與天地萬物交流溝通。而今去到十師會上,目眩神迷的衆師之藝,讓她驟見天光雲影,再難困於一隅。
香料之外,尚有其他迷戀值得追尋,而放寬了的視野,會還她一個海闊天空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