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易容前來?”
紫顏低了頭,他和姽嫿爲了忘卻沉香子之事,特意懷了遊山玩水的心境前來,並無小覷十師之意。無奈生疏就是一道牆,墟葬隔在那端,說出來或許曲解他的心事。屋子裡憋悶的氣味重了,紫顏走開兩步,道:“我去開窗。”
墟葬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傳來,“是鬼丫頭的主意便罷,若是你小小年紀心術不正,我就代你師父廢了你。”
紫顏的身子頓住,緩緩地迴轉身凝望墟葬。眼裡一層薄薄的灰,黯下去,雪色花容的臉龐如同千年不變的豔屍,一見光就頹然朽盡了顏色。墟葬於是目睹那嫵媚童顏後的枯敗,比花謝更殘忍,*脂粉一寸寸沒了光澤,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無盡心傷不斷滾滾而出,墟葬只覺有鋒利的錐子在刺,摳得人心疼欲裂。
皎鏡連忙捂住墟葬的眼,將一切迷惑阻擋在外,朝紫顏喝道:“小子,他就算錯怪你,怎麼也是長輩,不可放肆!”紫顏淡淡一笑,朝兩人施了一禮,道:“大師既見不得我易容,我卸了妝便是。請兩位照看好傅師父。”
他的身影隱在烏銀屏風後,蟋洬換衣的聲響傳來,如草地裡攪蛇,引得墟葬苦笑。回想剛纔紫顏凝視的目光,瞬間衰老的容顏假象並非墟葬內疚的原因,那雙眸中清純無邪的失措,才使他當時後悔說重了話。一段凝眸一個世界,此子能以易容惑人心神,的確盡得沉香子真傳。
紫顏換上男裝現身時,姽嫿正走進屋裡,兩個玉人兒並立,就連墟葬這風流男子也給比下去。姽嫿瞥了一眼紫顏,道:“你先前說每家扮一個混進十師會,如今知道厲害了?”紫顏也不生氣,從容說道:“不怕,會上我再扮過,總要瞞騙過你們纔好。”姽嫿不再理他,持了一隻鑲銀海棠的鐵盒遞給皎鏡。
皎鏡打開鐵盒,五色的藥丸排列齊整,他用小指的長甲挑出一顆,嗅過丹藥的氣味又放下,換過一顆。到第三次,黑色的一顆中了選,被放入傅傳紅口中。半晌沒動靜,皎鏡捏住他的鼻子,灌下一口黃酒,傅傳紅哇哇地全吐出來。紫顏和姽嫿先不在意,後見可憐的掛名師父越吐越狠,才知皎鏡又在搗鬼。饒是姽嫿向來玩笑慣了,也不得不說道:“皎鏡大師,你是在救人呢,還是在整人?”
腳下一片狼藉腥臭,墟葬提起衣角,皺眉閃在一邊,叫姽嫿:“鬼丫頭,先驅驅味。”姽嫿雲朵似的在房中飄了一圈,清爽的甘香使人如置身蔥蘢幽谷,身畔甚至有花枝欲放。皎鏡心曠神怡地吸了口花香,懶洋洋地挑起一顆紅色藥丸塞進傅傳紅嘴裡,後者喉嚨咕嚕作響,待嚥下去,面色漸漸回暖返白。
墟葬道:“下毒的人呢?”姽嫿道:“叫我用香迷倒了。”墟葬出屋吩咐弟子,很快兩個褐衣的男子被擡來。姽嫿弄醒兩人,墟葬凜然坐在桌上,翹着腳,問:“是誰支使你們下毒?”
皎鏡手中玩着一把銀針,磨得明如秋水,每在指尖轉一個輪迴,就有光芒射進兩人眼裡去。那兩人哀傷互視,下毒前依稀知道惹上了大人物,畏懼他們的手段,早想好了退路。會熬不住脫口而出吧?終於走到了這步,兩人嘆息,咬動牙根。
姽嫿的定魂香出手。皎鏡銀針四刺。墟葬按住兩人後頸。卻來不及,眼睜睜看兩個身子倒了。紫顏目不轉睛地盯住他們的臉,良久,鬱黑的顏色浮上臉面,像是趴了一隻泥鰍,不多會兒就把兩人的臉面吞吃了乾淨。容貌盡毀後露出森然的骨肉,血淋淋坍塌成骷髏的模樣,脖子以下卻完好無損,彷彿安錯了頭顱。
皎鏡動容地用銀針引流兩人臉上青黑的汁水,收在紫水晶瓶子裡。紫顏和姽嫿撇轉頭去,沒多會兒,聽見他拎起兩具屍身走出屋。
墟葬反覆撥動羅盤,冥冥中依舊有看不破的事,皎鏡回屋問他:“能算出同黨所在麼?”墟葬搖頭:“起碼還有兩人,但行蹤今晚看不出,要明午之後才見分曉。”皎鏡沉吟道:“明早就到露遠洲,屆時混上山去,更尋不着人。”
紫顏默默聽了,取出隨身攜帶的易容工具在几案上放了。姽嫿知他心意,俏眉一揚,對墟葬和皎鏡笑道:“兩位大師,有沒有興趣易個容?”
掩妝無語。
墟葬不見了,皎鏡不見了,屋中端坐的儼然是剛纔兩個絕望的下毒者。套上一身褐衣,眉眼收去狷介狂放之氣,活脫脫就是隱秘的刺客。兩人對望一眼,再看玉色雲緞裡裹着的紫顏,錦繡心胸冰雪面,不再有女兒身時的嬌柔纖弱。他執了鶯粉螺黛,如造物的神冷冷相看,墟葬和皎鏡不覺對這少年有了別樣認識。置身易容中的紫顏無悲無喜,掌下翻雲覆雨,造化弄人。唯有在易容中,他無懈可擊。
他吹去多餘脂粉,像呵走了清晨的寒氣,兩人的臉面頓時熠熠生輝。“噓,別動!”紫顏倏地撳了一粒小痣補在額頭,皎鏡忽覺森然,一時間魂靈歸竅,再看鏡子裡,下毒者已活生生多出個孿生兄弟。
皎鏡摸着額上的痣、頭上的發,不情願地卸下他的招牌耳環。姽嫿搶來收了,囑咐兩人偷偷潛回屋裡呆好,一路皆有她的香護法掠陣,那些同黨根本無法察覺異變。
兩人走後,紫顏和姽嫿守着傅傳紅,等他轉醒。藥效起了作用,天才畫師睜開眼時沒有絲毫不適,一骨碌坐直身子,無辜地望着兩個掛名徒弟說:“我餓了。”
之後,他驀地察覺紫顏是男子,直勾勾凝視半晌,認出徒弟的骨骼樣貌,恍然道:“難怪我覺得你有妖氣,竟是易了容。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紫顏依言走近,傅傳紅如盯妖怪般新奇地端詳很久,看得姽嫿也替紫顏害羞起來。
紫顏微笑道:“爲什麼師父你眼睛看的是我,心裡看的卻是她?”
傅傳紅騰地紅了臉,咿呀轉向姽嫿,說道:“你……真是女子?”姽嫿遞過月牙犀角,把兩人的身份又說一遍,將前事交代清楚。傅傳紅尷尬一笑,朝他們抱拳行禮道:“原來你們也是十師之一,失禮失禮。我居然妄言收你們做徒弟,哎呀,太不敬啦!”紫顏道:“傅師父說哪裡的話,丹青之術若能傳授一二,自當感激不盡。”
傅傳紅想了想,嘆氣道:“唉,你確有慧根,既入了旁人門下,名分上是不能再收你了。我瞧不出你年歲幾何,看樣貌比我小,看神態比我老,但你是易容師,長成什麼樣都作不得數。我們平輩論交,難得有緣,你想學什麼,我傾囊相授便是。”他說完,想到好容易撞見個能傳授衣鉢的人又沒了,大爲嘆氣。
姽嫿笑道:“你這畫呆子,太拘泥門戶之見,只要你的所學有人可傳,不做你弟子又如何?我霽天閣偏不講究這些,紫顏跟着我的這些日子,薰香一術已通曉甚多,將來我霽天閣有傳人也好,無傳人也罷,此道不衰就是幸事。”
傅傳紅不敢直視她的俏面,兀自望了紫顏點頭,“嗯,啊,說得在理。”想了想又道,“不知大師可否卸了易容,讓我一睹真面目?”他自知姽嫿是女子後,想看又不能多看,心思矛盾,全然失了先前灑脫的姿態。
姽嫿道:“你叫我卸我就卸?現下你不是我師父啦,我沒必要聽你的。你們坐着,我找墟葬和皎鏡去,看他們抓着賊沒?”說完,慢悠悠地踱出屋去。傅傳紅想留她,卻不知說些什麼,情急地站起身來,目送她飄然離開。
紫顏饒有興味地看傅傳紅失態,看姽嫿窘迫,自得其樂地玩着手上的工具。易容術,真是奇妙的東西呢。
姽嫿走後,傅傳紅終於神態自若,撿起茶杯碎瓷擺在一處,凝神想這事的來龍去脈。
“我與人無冤無仇。”傅傳紅道,“就算有仇,何必等我到船上才下毒?在小酒館動手容易許多。”
紫顏點頭:“想來不止針對你一人。”
“前去赴會的十師及其門徒,應該都在這艘船上。”傅傳紅徐徐說道,此刻他冷靜如鏡,隱隱有一代宗師風範。紫顏望向他,彷彿看見他入宮時的從容淡定,作畫時的自信悠然。他收攏着碎片,像是在拼一張支離破碎的地圖,裂紋的背後有不爲人知的秘密。
“在我昏迷的期間,船上可有其他騷動?”
紫顏搖頭:“尚未聽聞。”
傅傳紅撫頭笑道:“丟人,我許是唯一中招之人。與會十師我誰也不認得,直接收到墟葬大師遣人遞來的信物地圖,就巴巴地一人趕來了。之前滯留酒肆,就是因我想不好該送什麼賀禮,怕缺了禮數,丟畫師一業的顏面。”
“傅師父何必想太多?我便爲瞧熱鬧而來,可惜我師父他……”紫顏低下頭,把沉香子的事簡略說了。
傅傳紅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逝者已矣,你若能將師父的絕藝延續下去,他在天有靈,也當欣慰。”
紫顏平靜地點頭。他沒把自己列於十師之中,他是替師前來,那個大師之位也許近在咫尺,僅有一步之遙;也許如天上的星,要用盡畢生氣力去摘取。無論如何,可以爲人易容,見一張容顏於掌下融雪流霞,修改宿命哪怕只有一點點,他都有種新生的快樂。
在紫顏沉思的時候,傅傳紅把碎瓷一分不少地還原成一隻白瓷如意雲紋高足杯,他的雙手似有磁力,每塊細小的碎片妥帖地粘在另一塊碎片上,像是從來就不曾分開過。舉輕若重地拾起,放下,彷彿對了嘔心瀝血繪製的佳人,不肯以絲毫增減削弱它的美麗。最後一塊放好時,紫顏心裡咯噠一下,知他心裡有了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