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神早在看最後那人,彷彿凝視也要煨夠火候,留下充足的辰光才能安然地透析。紫顏披了一件葡萄紋織金宮錦,衣料華貴至極,卻並非世間僅有,加之沒有佩飾,像極了一縷金線撚絲的錦帛。這身裝束換在他人身上,要周身穿金戴銀才壓得住,紫顏僅素了一張臉,略帶嘲諷詭秘的笑容。
墟葬望着他,像看一塊燦然美玉,泠泠的光芒似雪。萬籟俱靜,流水曳波,皓日當空,照見紅塵裡漸改的朱顏。
姽嫿將身欺過來,擋住墟葬的視線。
“喂,皎鏡那光頭呢,怎麼沒來?你昨晚卜出什麼新鮮玩意,說來聽聽。”
視線阻隔,墟葬醒回了神,想,他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虛實了。清咳一聲,他平靜地說道:“下船就知分曉,皎鏡起得早,先入山了。”
姽嫿眼珠一轉,忍住倚門巴頭探腦窺視其他人的衝動,道:“你怎不去瞧青鸞?”墟葬苦笑:“她呀,帶了繡女十五人,丟下全部行李,浩浩蕩蕩上山了。”紫顏忽道:“靈法師呢?”墟葬面容一肅,搖頭道:“誰也沒見着他上船下船,行蹤怪異,不過昨夜他有童子在門外守着,想是到了。”暗想這少年心思甚是敏銳,獨獨在意十業中最神異的門派。
他們四人走出飛鶻,碼頭上來往的商旅已寥寥無幾。崎岷山莊的莊客僅留了五個,替他們牽馬拉騾,提取行李。饒是如此,岸上人的視線也皆被紫顏四人吸引,不自覺要聚攏過來。
莊客連忙請衆人上馬,揚鞭,一行人穿進朝陽翠樹裡去。走不多時,亂石崢嶸,啼鶯漸遠,他們往崎岷山的山腰緩緩而行。衆人拉成細細一條線,溪水似的倒流向山上。莊客們在前領路,紫顏一人一馬走在最前,傅傳紅陪了姽嫿在中,墟葬殿後。
堪輿師眼中的羊腸山道恰似引誘人的毒蛇信子,他低聲叫喚姽嫿,問:“你備了迷香麼?”姽嫿纖手微露,掌上是七塊不同的香,稍現即沒。
ωwш◆ ttk an◆ ¢ o
半空中忽一記笛聲椎鼓震磬,鏗鏘有力地刺穿雲霄,隱約的殺伐聲自前方蕩至。疾行的五個莊客驀地勒馬回身,抽出隨身的兵刃,直砍向最靠近的紫顏。姽嫿暗道不好,燃香施煙卻已晚了,她悔之莫及,該早做防備擋在紫顏身前纔好。
風起,葉落。無數新綠青嫩的葉子沙沙旋落,像被風一鞭抽起,亂紅撲面,吹襲莊客手中的長刀。紫顏仰頭望去,參天的高樹上斜倚了一個墨袍男子,光影繁絮中彷彿來自幽冥的使者,看不清他在背陰處的面目。
他拈指,青葉若灑,紛揚地自手中如花雨亂墜。
嫩葉幻出無數重疊身影,濃青淡綠,相倚相攜自樹幹縱躍而下。他的掌心就是漩渦,不知從何處吸納了雨潤芹泥的春淚,無窮盡地播撒在人間。沾了葉子的刀變得很重,把持不住的莊客一頭倒栽馬下,哭爹喊娘。剩下幾人見勢不妙,搶着取了掛在馬身上的弓箭,箭矢如飛鳥掃過林間。
那人倏地沒了蹤影,從未現身這裡一般,於料峭春風中消失了影跡。紫顏乘隙退到姽嫿身後,空煙渺然,是“離愁”的香氣到了。
星火閃閃的幽香借了好風穿行在小路。蒼崖雲樹,腳步醉軟,這香氣跌跌撞撞地撲進莊客懷中親暱。方想憐惜,人卻倦了,持刀的手不覺一鬆,癱倒在馬背上。姽嫿放了心,湊近來看紫顏,“有沒有受傷?”
望了蕭蕭空山,紫顏神往地道:“那人就是靈法師吧。”姽嫿奇道:“你說什麼,誰是靈法師?”紫顏心中一緊,“你沒看到樹上救我那人?”姽嫿搖頭,“哪裡有別人,正巧有樹枝砸下打中要殺你的人,你以爲有神仙救你?是你命好。”
紫顏訝然,回想親眼見到的靈法師,想來一切都是對方惑人的手段,如他的易容術,如姽嫿的迷魂香。不由地沉靜地笑了,此人既不想張揚,他也不必多說,承了對方的情總有償還的時候。只是那不露痕跡的高妙法術令他心癢難熬,就像初進沉香谷時般好奇,想知道來龍去脈。
墟葬從連綿的雲葉起伏中,微微察覺到剛纔退敵時的不尋常,聽到紫顏的話更確認了疑惑。知有靈法師在側保護,墟葬縱馬向前,道:“起先是陽阿子大師吹的笛,前面的人也遇到麻煩了。”姽嫿沉吟道:“莫非山莊有了變故?一路幾次遭襲,誰想對我們這些赴會者不利?”傅傳紅驚魂未定,聞言愁眉苦臉道:“呀,我只是去給山主畫畫,殺我有何用?”
姽嫿尋思,若論當面打鬥,己方四人雖是各行業翹楚,卻非恃勇鬥狠之徒,僅墟葬會些拳腳,再給多些辰光準備,他或可排出奇門陣法,叫人陷在其中求生不得。但紫顏與傅傳紅赤手空拳,需有人看護,墟葬離開不得。思來想去,只有她會調幾味讓人着魔的香,能以寡敵衆,可丟下他們三人趕去前面救援,又不放心。
傅傳紅指了地上的五人道:“他們怎麼辦?”姽嫿道:“別管,萬一弄醒了又咬牙自盡,枉害人性命。”墟葬點頭道:“說得甚是。前面迎接的莊客尚有十五人,若都是對頭派來,恐怕陽阿子大師他們比我們更難應付。”姽嫿嘆道:“是。我們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
墟葬看出她的心事,道:“不知一共有多少敵人,姽嫿你騎快馬先去,我們隨後過去會合。”姽嫿仍在遲疑,紫顏微笑着舉鞭打她的馬,白馬一聲嘶鳴,驟然間撒蹄騰飛。
笛聲忽高忽低,姽嫿循音奔馳二三裡,山坡忽然向下,衝進一個開闊谷地。與襲擊他們的莊客裝束無異的十五人站於四五塊巨石之後,飛射出的火箭當空亂舞,直插入被圍困的一羣人中。
正在吹笛的陽阿子鬚髮皆張,他並不像與人對敵,兀自瞑目遐思,振奮地奏響一曲笛音。偶有一支火箭熱辣辣地自他身邊捲過,燒出一片蒸人的浪,他也根本無視,彷彿五音高低、長短清濁,遠勝過個人安危,於是笛音清澈入雲,振翅在頭頂的天空繚繞盤旋。
姽嫿皺眉暗想,這曲子毫無殺氣,不知吹來做甚。看得氣悶,移目轉向陽阿子身後容貌修偉的年輕男子,抱了一具長長的樂器,神情自若地守在後面。姽嫿知是陽阿子的徒弟,多看兩眼,見他心神全在老師的樂曲上,知是個樂癡,便不作理會。
同時遭襲的另外一批人個個穿了麻衣,打扮得樸素無華,八人護住一個年過五旬的圓臉長鬚老者。老者一臉凝重,與弟子一齊拿了棍棒,撩撥開飛來的火箭。弟子中已有兩人負傷,褲管袖口焦黑滴血,另六人奔走抵擋,拼命支撐,不讓一絲危險靠近老者與身後兩位樂師。
姽嫿猜出這是玉闌宇的璧月大師及其弟子,匠作師從學徒入門,無不自幼吃盡苦頭,最捱得住苦。他們站在開闊地本就處於劣勢,加上對方火箭的攻勢甚猛,能支持到此刻已是不易。
她想到這裡,一拉繮繩,繞到那些莊客背後。從風向看是順風,不過迷香隨風飄散,除非拿捏仔細,否則迷倒敵人後,少不得連陽阿子和璧月一起中伏。姽嫿小心地駕馬偷襲,行到半途,璧月門下又有人中箭,慘叫聲聽得她心中一拎。剛想加快速度,幾聲呼嘯自遠而近,尖銳地刺破了僵局。
場上又多了三人,俱是短衣勁裝,每人持一張黑漆勁弩,身側的牛皮葫蘆裡密密麻麻裝滿箭矢。爲首的老者身材魁梧,一把絡腮鬍子恣意張揚,見了璧月只微一點頭,遞去一把色如霜雪的長劍。
耳旁“嗖嗖”風至,他長劍未及脫手,就勢一劍削去,火箭當空折翼,輕鬆劈成兩半。姽嫿遠遠見了這削鐵如泥的寶貝,知道來者就是吳霜閣的丹眉大師,頓時鬆了口氣。吳霜閣擅長打製一流的利刃兵器和器物陳設,煉器者須會用器,因而學徒皆身負絕技。丹眉身旁的兩個徒弟都是高大健碩的漢子,兩人擋在最前,輕描淡寫地掃去所有襲來的火箭,把攻勢完全阻擋下來。
姽嫿心中大石落地,眼看那些莊客毛躁地加緊發箭,被丹眉的到來完全吸引了心神,她樂得悄然施法,避在一棵幾人粗的大樹後,挑出幾塊迷香犯愁。香丸雖然命中目標準確,連打十五個又太難爲她,不如燒塊料來得簡便,可難免會誤傷自己人。
誤傷就誤傷,有解藥什麼都好辦。姽嫿本是膽大妄爲之人,當下促狹一笑,取出大塊的盛黃子香料,擦亮了火石。此時忽有尖叫傳來。姽嫿連忙探頭去看,見到一個華燦奪目的身影,如綵鳳翔舞,在敵方陣營裡幾起幾落,身形快不可見。她穿得實在太過華麗,眼中每每能殘留她在前處所在留下的倩影,然而當目光想要去捕捉,她又倏地出現在另一邊。
以姽嫿的眼力,勉強看出她穿了大紅妝花麒麟綢衣,套了織金纓絡裙,珠明鳳翠,豔光逼人。尋常女子生得好,華衣美服不過是陪襯,她卻像穿了一身活潑潑的勾人衣裳,一絲絲紋繡絢如煙花流淌,柔媚入骨,爭相綻放。
被這莽女子一折騰,那些莊客竟十有八九無法動彈,最慘的是一個個手腳全縫在了一處,站也沒法站穩,更別提拿刀動槍。那女子輕飄飄落在巨石上,陽光灑向遍身羅綺,整個人璀璨不可逼視。姽嫿平素自負容光絕豔,此刻未瞧清對方容貌,已覺輸了一城,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竟無法挪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