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欲來。”傅傳紅的手指慢慢劃過杯口,拼合的瓷杯隨時有再次碎裂的可能,看得人提了一顆心。他故作老成地笑看紫顏,問道:“你怕不怕?”
“難得遇上有趣的事情,當然拭目以待。”紫顏不甘示弱地回答,“如果十師會僅是一成不變的風景,想來十年之後無須再來。可聽說墟葬這是他第二回來,我想,應該會有值得期待的事情罷。”
傅傳紅撫掌道:“呀,你真對我脾氣。我們做不成師徒,就做一對酒肉朋友!來,我帶了催冰坊的斜暉酒,你我痛飲一場如何?”不由分說地拉了紫顏,取兩個杯子擺開酒陣。
紫顏惦記姽嫿,走了半天沒有消息,好心地提醒他道:“傅師父,他們三人不知抓賊抓得怎樣了,是否去打探一下?”
傅傳紅一怔,很快又道:“你叫我傳紅就是,師父長師父短,老是勾起我的傷心事。哈哈,他們三個是厲害人物,我纔不操心。倒是另外幾位大師不知如何,出去看看也好。”說完立即站起身徑直往屋外走去,腳步飛快。
紫顏聽他說其他幾位大師應在船上,念及陽阿子,又想到師父,不由難過。兩人走出艙房,除了他們這間燈火通明外,隔壁與對面的船客皆熄了燈。飛鶻的艙房分三個等級,甲板上的雅室專供赴會的十師及其門徒,和前往露遠洲的大商賈使用,一宿價格非常昂貴。甲板下又有兩層艙房,一層在船側可以開窗,爲尋常商販、來往行旅居住。最下層船艙內置飛輪,是船伕踩踏行船和住宿之所,雖不見天日,格局卻顯大氣,通風良好,一應俱全。
雅室的門上分列二十八星宿名稱,紫顏和傅傳紅不知各自住的是誰,夜深也不便打擾,兩人悄如巡夜,安靜地打艙房外走過。行到列了“鬼宿”名字的房外,兩人猛地瞥見黑色的長廊裡立了一個黑衣童子,肅然不苟言笑地守着,若不是傅傳紅險些撞上,根本不知此處有人。
傅傳紅退後一步,歉然說道:“呀,沒見着你,怎不進屋歇息?”童子眼珠一轉,冷冷瞪着兩人,並不搭腔。紫顏一動不動凝看他的樣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襲身,只覺對面這童子並非活人。他一向不畏鬼神,此刻竟猶豫起來,伸出手想拉傅傳紅,手已僵直難動。
傅傳紅察覺不對,許是夜色濃重,涼涼的春意舔着胸口,貼身一片冷汗。童子始終不言語,瞳孔碌碌地轉,像蛇眼幽然盯緊了兩人。紫顏與傅傳紅想打個哈哈逃走,腿腳卻不聽話,紮根似的動彈不得。
約莫僵持了一盞茶的工夫,兩人累得雙腿發麻,長廊盡頭有了聲響。那童子咔咔地將目光移開,向船尾看去。紫顏當即鬆懈下來,暗恨入定的本領不濟,竟被一個小小童子鎖住心神。他方自懊悔,傅傳紅一拉他的手,道:“走!”
兩人回到傅傳紅的“尾宿”房中,心有餘悸地回想剛纔的一幕。紫顏狐疑道:“這童子裝神弄鬼的,是友是敵?”傅傳紅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這一定是靈法師門下,對!替他看門的,想來有幾分手段。”
紫顏苦笑道:“靈法師是什麼路數,你知道麼?”
傅傳紅搔搔頭:“我問過墟葬的門下,他也說不清楚,只說有通天徹地之能。雖不是神仙之流,恐怕也不遠矣。”
紫顏神往道:“有這樣神奇的門派?明日天亮,要好好瞧仔細了。”
傅傳紅點頭大笑:“對,對!深更半夜的,你我不必去惹他,免得擔驚受怕。萬一他真能叫出鬼神,我還想多活兩天呢。”
門上兩聲輕釦,墟葬、皎鏡、姽嫿三人閃進屋中,皆還原了本來面目。姽嫿恢復女兒身,蘭香繡影,百樣玲瓏,傅傳紅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屢現出來,眼中完全沒有另兩人。
墟葬招呼傅傳紅和紫顏,寒暄一句後便道:“引來兩個同黨,可惜我們手腳稍慢,仍叫他們自盡死了。我們回屋看過,飯食茶水中也被人下了毒。本想遣人知會其他幾位大師,他們歇息甚早,似乎不曾中毒。”
紫顏想到靈法師的手段,心中一動。姽嫿嚷嚷道:“好啦,是我不好,闖進去分了你們的心,叫那兩人搶先死了。既然皎鏡收好了屍體,興許能查出他們的底細,怪神醫,你說是不是?”
皎鏡眼睛一翻,耳環得意地顫動,笑道:“你送我幾味香料,什麼都好說。”姽嫿啐他一口,嬌笑了牽起紫顏的手,道:“隨你查不查,我不怕被毒死,我的寶貝你是想也休想!”傅傳紅圓睜雙眼,問紫顏道:“你們……確實是姐弟?”
紫顏不動聲色地掙脫姽嫿,答道:“我們是搭檔。”姽嫿斜睨他一眼,微笑道:“沒良心的小鬼!”也不生氣,笑吟吟尋了地方坐下。
堪輿師、醫師、畫師、制香師、易容師,墟葬盤算,這屋裡已聚集了前往十師會的五人,他們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險。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師、丹眉大師、陽阿子大師年齡皆過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門徒打點,當不用憂心。他親去延請的靈法師架子太大,連人也不肯見,想來宵小之輩動不了那人一根頭髮。唯一可慮的是文繡坊青鸞,江湖閱歷尚淺,不知道能否成功躲過一劫?
他把所想對衆人說了,紫顏忙道:“青鸞大師住哪一屋,我去看看。”墟葬瞥他一眼,以爲他動了心,笑道:“喲,你這小子倒不笨。不過她有個毛病,當面叫她大師的話,定會要你好看。”姽嫿接口道:“是啊,也沒人尊我一句‘大師’,怪寂寞的。”墟葬敲她一記,嘆道:“蒹葭怎地教了你這樣的徒弟,永沒個正經。可憐的山主,今趟十師有一半是頑童,山莊裡不知道鬧成什麼樣。”
皎鏡湊過頭,上上下下端詳墟葬,光頭光腦的樣子甚是可笑。墟葬瞪他道:“你作甚?”皎鏡笑嘻嘻道:“你不過而立之年,比我略大,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實在不是吉利之相。要不然我給你把個脈……”墟葬一揮袖子,皎鏡旋風般彈開身子,像個皮球落到遠處。
“你老實回去看好那四具屍體,我去尋青鸞,再回屋擺個陣,看能否弄清對方底細。至於你們三個,今晚早些安置,如我沒有估算錯誤,以後只怕很難安睡。”墟葬不客氣地囑咐道。
於是,傅傳紅房內的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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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陣,墟葬、皎鏡房內也沒了燈火。
飛鶻沉靜地劃過水面,像落在琉璃鏡面上的一粒珍珠,溜溜地向目的地飛馳。瀚海的湖面蜿蜒着偉岸的身軀,不斷把飛鶻送向更遠更深處。
濃郁到透黑的夜色,在飛鶻的疾駛中漸漸迎來黎明。
隨了天色一分分瑩亮,靈法師門前童子所穿的衣裳也一點點變白。他與天色渾然融爲一體,像一條變色龍自如地變幻衣服的色彩甚至膚色。走廊裡沒有人,一隻船伕飼養的小貓偶然路過,歪了頭驚詫地目睹了奇異的發生。童子鎮定的目光箍住了小貓的身形,它無力地叫喚幾聲,嗓子越來越啞,最後出不了聲。
童子驕傲地移開視線,他選擇想看的,逼迫對方不敢再看。不過是枉凝眉。立在此間,就是杜絕煩惱,閒愁盡消。有了喘息之機,小貓立即遠遠避開,見鬼似的逃到無人之處。童子依舊落寞地站着,肥大的長袖遮掩住孱弱瘦小的身軀。
直至春陽踏雲而出,天色大亮之時,一身雪衣的童子忽然扁了身子,化作一張素白的箋紙人偶,軟軟地跌落在地。走廊悄寂無人,彷彿什麼也沒有過,只有繪製了眉眼的紙偶無聊地躺着。
很快,紙偶有如被絲線牽引,滑過門縫,鑽進了主人的屋中。
紗羅裊繞,屋內的男子拈起紙偶,夾在書頁中。墨色的袍子上,深紫羅繡胸背刺有銀白的古怪花紋,像遠古的符咒,依稀有虔誠嘶啞的吟誦傳來。
碧山錦樹露遠洲。
此地盛產金、銀、錫,自四十年前東面的崎岷山被攖寧子盤踞下後,此間居民唯攖寧子馬首是瞻。每歲由崎岷山莊向官府交納高額財帛,換取當地無官吏管制的自由,因而做生意的無不將此視爲人間樂土,紛沓而來。
飛鶻停在碼頭。桑青柳綠,笑語喧譁,行旅商販一見靠岸,吆五喝六下船去了,崎岷山莊早有二十名身穿檀色花綾的莊客垂手立在巨船下恭迎諸師。墟葬着門人挑了行李下船,他特意往傅傳紅房裡來,招呼三人一同上岸。
墟葬穿了一身粟色鴛鷺紋春羅袍衫,比昨日更沉穩大度。腰畔懸了一枚白玉魚墜,翻卷的荷葉,曲繞潛躍的玉魚,像他靈俊的雙眼不時從軒眉下擡起。前次十師會上,他尚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風薰日朗,以曠世才智傲視羣師。那時,丹眉大師驟覺自己老了,把此後聯絡十師的任務託付給他。
今趟,他隱隱有奇特的預感,從那個代師前來的少年身上,看到了琳琅過往。
一進屋靡麗眩目,傅傳紅、姽嫿、紫顏三人仙姿清豔,如彩雲停駐,惹人凝望。這當中傅傳紅依舊穿得淡淨,月白繭綢直身,綠葉般襯了另外兩人。姽嫿最爲妖嬈,發上綰了三個小髻,插滿珠翠花鈿,六十四股金線*的妝花緞大鑲大滾翻到腰間,下穿條砂藍湘妃裙,花光天香,勾人魂魄。墟葬不知姽嫿打扮起來會這般動人,怔怔貪看了半晌,才懂得移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