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恩寵,可以庇佑到幾時?
在冷漠森然的後宮,他的愛又能有多久不變,愛護那個女人到永遠?
側側兀自癡想,蓮蘿推了推她的身子,道:“這霞帔既是皇帝特別看重的,到時日趕不完,就有大罪了!快把她們都叫回來爲好。”
“勉強追回來也繡不好。”側側的雙瞳像鍍了金,纖瘦的身軀挺了挺,和氣的笑容裡騰地多了股決絕的狠勁,“在坊主回來之前,哪怕只有我一人,也會將這霞帔繡好了呈上去。你說得對,這是皇帝特別看重之物,容不得半點錯漏疏忽,我們花多少心血,宮裡有那麼多明白人,自是一望即知。如今,這件活計交在我手上,旁人不肯費心是我管束無方,更須用數倍的辰光把旁人的份都補上。”她頓了頓,又坦然說道,“若一門心思盡在織繡上,誰有暇理會這些勾心鬥角的紛爭?”
蓮蘿怔怔地,只覺她身上有種動人的魄力,不覺說道:“……我來幫你。”
側側欣然一笑,遞上針線,又凝神刺下一針。
蓮蘿折服於她明媚雙眼裡燃燒的決心,斂容正神,一心一意地開始刺繡。摒棄了私心雜念,她忽然察覺到刺繡一技的單純與奧妙,那是從心底浮上來的一種執念,有如天工造化的神奇,令人沉醉自得。
門外兩個窺視着的繡女,見狀也閃進了屋,一聲不響地坐下。
她們心下曉得利害,知道這件霞帔斷然拖延不得。只是爲了給側側一個下馬威,懷了看好戲的念頭,要看她如何窘迫羞慚,忿然作色。這是多年來玩弄新人的手段,她們曾經一一經歷,此刻方自覺該羞愧的正是她們自己。
技藝的高下或能以時日彌補,境界的高低卻是一時趕不上的。繡女們不是沒見過風浪,從青鸞到夜笳等無不是此等人物,不想遇上一個新來的少女,亦能有偌大氣魄。
屋內鴉雀無聲,繡針刺破錦緞,雲霞如煙似雪,漫漫而來。
此後幾個時辰,繡女們陸續迴歸,剩了佔秋一人賭氣未至。
晚膳後,側側在花廳瞧見佔秋,剛想招呼,對方冷冷瞪她一眼,拂袖而去。蓮蘿在旁插嘴道:“以前她仗了是坊主的掛名徒弟,頤指氣使的,現下嫉妒你一來就要正式入門,心下難免不順。”
“我確是幸運,但我不僅是憑了運氣才能到這裡來。”側側伸出十指,曾刺破過多少回,鮮血淋漓的,方有今日的巧手。蓮蘿若有所思地望着,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說到底,所謂運氣,不過是千萬次頭破血流後,尚未粉身碎骨。
“不必強拖她回來,繡這種霞帔的機會,將來很難再有了。”側側如是說。
從宮中流出的逾制紋樣,就算不會絕後,也已是空前。蓮蘿興奮地點頭,想像今後如何對人誇耀。側側望了佔秋離去的地方,默然搖了搖頭。
刺繡霞帔循序漸進地進行着,間中或有疑難,側側對了其他霞帔的樣式推敲,很快自行解開。小皇帝的款款心意,在霞帔裡展露無遺,而其中的風險礙阻,也從猶疑不決的花紋裡流露。深宮幽秘的規矩,無人知曉的鬱暗,齊齊鎖在繁複累疊的繡樣中,艱難地呼吸。
紅縷葳蕤紫茸軟,蝶飛參差花宛轉。
世間的重巒疊嶂,在這生花玉指下,成了裁金集翠的霓裳。
有時,側側會因了其中的一朵雲彩,斜倚屋外闌干,想起一絲別離的情愁。
繡製衣衫,原來是與那主人對話,偷聽背後的心事,也無意地泄露自己的故事。
瑤世和綺玉來探望了幾回,見她與繡女相處甚安,放心而去。兩人時常差人送些糕點果子和精巧玩意,側側從不私藏,一律讓繡女們盡情挑選,自己撿最後剩下的取了。
她明白恩威並施的道理,偶爾的驕橫獨斷,反令人敬畏景仰。當兩個繡女爲了誰下針更好而爭吵,或是誰的紋樣過了界,誰又弄錯了該繡的紋路,她一句話抵得過數十句,斬釘截鐵,敲金震玉。
“聽我的就是了。”側側如是灌輸諸女。
她是她們的眼、她們的手、她們的心,指引諸女繡出絕世傾城的紋樣。
眼看青鸞就要返回文繡坊,佔秋終於沉不住氣,幾次在屋外有意無意地走過。若撞上了衆人,故意現出雲淡風清的模樣,掩了眼底的一股熱。
側側知她放不下顏面,找綺玉尋出佔秋往日裡得意的繡件。鶯遊蝶舞,魚紅鴨綠,有丹青難傳的美妙,坊主的掛名徒弟實力可見一斑。側側讚歎之餘,趁一夜風緩月明,敲開了她的房門。
佔秋冷淡地開門,望見她手中的繡品,愣了一愣。
“請姐姐教我。”側側說得懇切宛轉,明透的雙瞳裡並無心機,純是對刺繡的癡迷。
“罷了……”佔秋禁不住她的目光,再不擺前輩的架子,將臉上虛飾的驕傲齊齊卸下。她不好意思地擰了擰側側的臉,笑道:“你這個人呀……真是沒大沒小……”
兩人坐了一夜,佔秋將霞帔上已繡好的紋樣細緻地剖析分明,側側一點即明,聰慧的反應叫佔秋應接不暇,愈發信服了她的判斷。
“唉,難怪六位師姐對你客氣有加。”東方露白之時,佔秋打了個哈欠,半是嘆息半是羨慕。
刺繡霞帔的十日,側側和繡女們如羽化的蝶、蛻殼的蟬,見證彼此的成長。她的性情依然溫潤如玉,但有時會陡然挑了秀眉,眼神偶爾掠過一道凌厲光芒,舉手投足宛若行雲流水,聲氣則是笑看世事的爽朗。
攬鏡自照,她看到眉眼細微的轉變,發呆地想,紫顏和姽嫿也會有容顏漸變的時候吧?
想過又笑,那兩人一個顏面千變,一個駐顏有術,唯有她自己,會將歲月的痕跡寫在面容上,染了胭脂,皺了雙眉,老了青絲。
晚春晴和的天氣下,文繡坊內堆雪砌煙,貴妃誕辰所用的衣物正值最後趕工的時刻。側側流連在其他作坊,觀看她們裁剪縫製吉服的經過,發覺每個人的技藝純熟洗練,絕無多餘動作。
這是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呢。她這樣想,踏步時踮腳輕跳,飛揚的裙角里有淡淡的喜悅。
忽然,坊內響了一句清朗的叫聲:“坊主回來了--”
這聲音像一陣旋風,由文繡坊的前門刮到後院,激盪起陣陣漣漪。女工們放下手邊活計,匆匆收拾好作坊,有序地出屋列隊。四處一時全是人流,黑壓壓漫過青石板,站滿了坊內所有街巷。
此時側側負責的霞帔已然完工,她沒有交給瑤世,一心想留給青鸞點評。這是一次冒險,如同赤足走在沙堤上,涼涼的海水掠溼了足踝,不知深淺地往前踏去。
於是她捧起一隻狹長的錦盒,思量着如何呈給青鸞。
綺玉含笑來尋她,一見她便知端倪,道:“你和我去見坊主。”側側的笑容裡有一絲躊躇,問她道:“等拜了師,我該稱青鸞大師‘師父’,還是‘坊主’?”綺玉笑道:“隨你自己,我們尊稱坊主較多些,有時想撒嬌,大叫幾聲師父也是有的。”
行不多時,兩人走近文繡坊內最大的一間廳堂,裡外圍了不少人。一種奇異美妙的聲響自前方傳出,像誰在空中細語呢喃,側側傾聽了幾聲,神往地道:“這是絲鳴聲?”
女工們見是綺玉來了,閃開一條路讓過兩人。視野開闊了,兩人登即望見堂中放置的一架織機,龐大的身軀佔據了堂中一半空地,卻彷彿小巧的懸絲傀儡,順從地被一名綵衣女子使喚來去。
千萬縷各色絲線猶如垂柳飄揚,化作了那女子手中的繞指柔絲,和諧地發出共鳴聲。
青鸞就在七彩的雲端高坐,煙鬟霧鬢,娥眉淡畫,是瞥一眼就刻在心上的容顏。她一身鮮華的織金妝花雲緞,像勾人魂魄的珠玉,粼粼地閃爍流光。偶爾眼波一轉,衆人的心神當即跟隨而去。
側側屏息凝望,能將衣裳穿出萬般風情的,除紫顏外,當屬青鸞。
青鸞身上的錦緞想是這臺織機所造,一人即可輕鬆織就如此繁雜的花紋,簡直驚世駭俗。相比之下,她手中的霞帔平淡無奇,與青鸞獨創織機的奇思妙想根本無從比較。側側暗覺出自己的魯莽,竟妄想以此得到師父青眼相看,是她太小覷文繡坊了。
“好啦,你們可都看清了?”青鸞秀睫一眨,剪水清瞳露出笑意,忽地射向側側,“你就是紫顏和姽嫿說的那人吧?”
側側臉上泛起一抹嫣紅,輕聲道:“是,我叫側側。”
青鸞招手,指了指身邊,“你來試試。”
側側環顧左右,見仙織等人鼓勵地望着她,心中一定,將錦盒交與綺玉,徑直走到青鸞身邊坐了。輕杼飛滑過絲線,簌簌響動絲鳴。她輕顰淺笑,輕捷地撈住梭子,學青鸞熟練地操縱着織機。
她像是前世就明白它,知道該如何牽引它的手臂,在看似雜亂的無數絲線中自由舒展。
青鸞點了點頭,朝諸女指了側側道:“今後,這就是我門下第七位弟子。”
側側連忙起身,對了青鸞行禮。青鸞扶住她,笑道:“拜師的禮數不急,日後慢慢補上。這臺織機你既會用了,要勞你教給她們。”側側應了,兩旁的織工隨即向她欠身,齊聲請她指教。
交代完了瑣事,女工們隨即退去,留下她們師姐妹七人圍住青鸞。夜笳立在織機邊,如畫的面容上依舊是一股子冷,側側看慣後就辨出其中的柔軟來,反而覺得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