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腳*快,沒想到在這裡就把我們截着。”石都笑眯眯地道,神光自瞳中一閃即滅,“我不知道你們用什麼法子變了樣貌,不過兩位的身材體形我記得相當清楚,剛分別半日絕不會弄錯……”他轉向伊爾泰,略帶奚落地道,“你是那個費盡心機想要香料的丫頭吧?能想到在我杯中下藥,真是狡猾。”
一瞬間伊爾泰變回姽嫿,失卻了神秘成熟的韻味,回覆小女兒的嬌俏。她嗔怪地對紫顏道:“你的易容術居然會穿幫,該死!”紫顏心下凜然,原以爲對付普通人,隨便改個相貌便可,何況兩人試說北荒語時帶有異域口音,想來能瞞天過海。不想對方竟能通過兩人體形辨出真相,委實不可小覷。
真是陰溝裡翻船,紫顏與姽嫿訕訕地想,這就是輕敵的下場。幾次被此人捉弄,該明白他的手段。姽嫿不是小氣之人,被拆穿了並無惱羞成怒,反而仰了臉笑問:“我們討馬車來了,你說,怎麼賠?”
“不是已經送了兩隻杯子?”石都大笑,“不夠就再送你一些,但你要的香料卻是休想。”
被他如此搶白,姽嫿忿然作色,摔下手中的琺琅杯。石都目如飛電,直射紫顏,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紫顏當即微微一笑,此人神光銳利,絕非等閒之輩,拉住姽嫿的手道:“他寶貝那些香料,必有他的用意。既然勉強不得,我們告辭便是。”
姽嫿點頭,頭也不回走向坐騎,身邊的駝手聽聞她是先前那女子,無論如何也不信,三三兩兩聚在一處滿臉疑惑地私語。她上了馬,冷冷地打鞭,飛騎足下踏塵如煙,轉瞬已衝進鬚子溝。紫顏收好酒杯,在馬上朝石都客氣地欠了欠身,追着姽嫿疾馳而去。
石都望了他們消失的方向,露出莫測的笑意,自言自語道:“是兩個有趣的人呢。”
再次出發前行,姽嫿像是忘了被石都戲弄之事,一路與紫顏談笑風生,心無旁騖地趕路,縱橫在黑山白水之間,沿途零落買了其他香料,把先前的不得意盡數補了回來。
半月後兩人終於抵達方河集,集市的繁盛出乎想象,那是北荒難得見到的人海,內市戶牖井然,招幌飄搖,外市結棚搭廬,千騎雲集。據說鞘蘇國太后的壽辰將至,方河集張燈結綵,降稅一成,遠近趕來交易的北荒人絡繹不絕,將內外兩市擠得滿滿當當。
姽嫿見有數十間鋪子交易香料,走了一個多時辰,蒐集了蒔蘿、芸芥、甘鬆等香草種子,想到之前將迷迭香鐲子送了傅傳紅,又買了一隻形制差不多的戴了。最令她心情大好的是買到了羯布羅香、羅斛香之類難得的香料,囿於囊中羞澀未能盡興,然而已遠勝她的期望。
紫顏意外尋獲了可粘製面具用的夕蜜膠和上乘口脂,又買了一個店家鼓吹多時的仙光散,據說是南嶺三月三日的桃花調以西域七月七日的雞血,可令人容顏煥發如仙。
兩人走得乏了,正想找個喝茶的地方,獅子門附近突然喧譁起來。姽嫿拖了紫顏看熱鬧,不想吸引人羣的正是那個駱駝商隊,小鬍子的人卻不在其中。眼見商隊迤邐地到了方河集千戶所的紅漆大門前,在甲冑軍士的的護衛下,圍觀的人羣轟然散去。
紫顏暗覺不對,和姽嫿繞過蜂攢蟻集的人流,掩住身形到了千戶所的後門,見一個健朗青年身穿花鳥紋雲肩式大翻領窄袖藍衫,腳蹬一雙軟皮靴,大踏步進了官邸,身邊一幫官員俯首施禮,禮數異常鄭重。
他脣上已沒了那撇小鬍子,蹙眉的雙眸偶現一道凌厲之光,就如草原上翱翔的雄鷹。
這香料是鞘蘇國國王點名要的,我可不能隨意賣了。姽嫿回想過去種種,靈光突現,“難道他就是鞘蘇國國王?”
官邸外的一株美人鬆上,飄落兩朵鮮花,一褐一紫不同的顏色,輕輕掠過兩人的面頰。
不知不覺過了小暑,雲浮碧空,嵐霧絕巖,沉香谷照得到陽光處,無不酷熱難當。尤其正午前後,廬墓內外悶熱不堪,側側不得不退回到居處,因而多了刺繡的空閒。
支離破碎的龍袍最終被她拼貼修復,和手繪的圖譜一起掛在牆上,如兩道織彩捻金的簾子,憑空蕩下。
谷中的日子,月復一月地單調,除了偶爾出谷購買物品外,側側就像山谷中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咫尺之地。她勉強試用爹爹購置的織機,想織出龍袍袍料的花紋,幾織幾廢,到後來認了命,從拂水閣選了一匹明黃素緞裁成兩幅,支在大繃架上,用純金線依樣將十二章紋繡上。
龍袍樣衣用的是滿地繡,絲線與金線相交織繡滿衣料,金彩耀目。側側先從肩頭的龍繡起,樣衣用刻鱗針繡龍頸、疊鱗針繡龍身、搶鱗針繡龍尾,分別挑出龍鱗不同的形狀,她沉思良久,決計用圈金打籽繡法,以極細的包金線刺出微小籽粒,再以平針、齊針、滾針、緝針、纏針數法交錯繡出龍頭龍眼,並用盤金縫綴其後造出片片金鱗,最後夾以藍孔雀羽捻線勾畫龍形,在空隙的緞地上用明黃絲絨套針平行施繡。龍身四周的如意雲紋與海水,則以釘線、反戧和旋針繡出,更巧用心思略略變化爲靈芝與牡丹花紋,使之越發明麗貴氣。
她是溫柔而倔強的女子,不去走康莊大道,偏向了崎嶇險路,伸手抓那刺骨荊棘。用最費時日的繁難功法,她要證明給文繡坊的姐妹看,她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她所用的繡法甚是精妙,起針一個時辰後,緞子上現出指甲蓋大小的數片龍鱗,金光殊麗,不可逼視。只是這等繡法極考眼力心力,一日下來殫思竭慮,像是所有精氣神被龍吸去了,渾身直如虛脫。每一縷金線絲帛,幽幽地收納着塵間的光與暗,把白天與黑夜種種撲朔迷離的表情封存在一鱗一爪中,讓龍的鱗甲也知道了日月冷暖的溫度。
於是花了一個月辰光,側側僅繡完了右側肩頭的半隻金龍,用掉的羊皮金線約有一兩重。眼看待繡的黃燦燦的緞子流瀉在桌上,她察覺到心底的愁悶。在她一針一線勾畫之時,那兩人的馬蹄卻已踏遍遠方的山水。
紫顏和姽嫿走到哪裡了呢?是否遇上了可心的事,在漫漫流年裡值得述說?
她走到碧紗櫥前,尋出一枚梅花香篆點了,貪戀地嗅着空中曳過的氣息,想像紫顏在調脂弄粉,姽嫿在拈花制香。四周彌散出合香優雅的味道,如雨過天晴後的枝頭,初綻芬芳新蕾。雲在天空閒散地飄移,偶爾走快幾步,起風了,花枝顫悠悠地抖着,不經意跌下一瓣嫣紅。
她舒了口氣,重新捏起了針。黃緞上的金龍張牙舞爪地肆意笑着,側側瞪它一眼,舒腕橫針,凝神刺入它的身體。
樑上鳥籠裡的鴿子忽地咕咕鳴叫,她擡頭望去,窗外撲簌風響,闖進一團雪白。
竟是一隻飛回的鴿子,側側記得紫顏按蒼龍、玄武、朱雀、白虎給它們起了名,這隻正是白虎。鴿爪上繫了加蠟砑光的桑皮紙,她解下展開看了,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小字,是姽嫿與紫顏的親筆,尤帶一股清香。
紫顏的話寥寥無幾,僅寫道:“見字如晤。北地山川寥闊,風煙如繪,景物人情與中土迥異,妹有暇當遊之。夏時苦熱,望靜心爲上,勿以吾二人爲念。”
字字如蓮花,側側反覆讀了數遍,一筆一劃印在心裡,纔去看姽嫿的文字。
姽嫿絮絮叨叨將邂逅鞘蘇國國王石都的經過一一道來,側側饒有興致看去,見她和紫顏被此人幾次耍弄,不由莞爾。遙想兩人鮮衣怒馬,兩兩相伴,遭遇各色人等,勝過她空谷寂寞許多,想到此處兀自發了會兒呆,按下急迫的心情,鋪開了面前的錦繡。
她想好了,要加緊繡完這條金龍,再讀姽嫿的信。惦着兩人知曉石都的身份後會如何,側側運針如有神,暢想絲線如馳馬,縱橫在平原之上。她漸入佳境,每下一針眼前如雲起煙滅,花開花謝,恍惚間有龍的呼吸隨風而至。
香案上,那封信與梅花香篆無聲對望,慢慢地香盡了,燈亮了,信紙睏乏地蜷起身子。燈下的人影始終未歇息,熬過漠漠黑夜,在溶溶月光鋪就的絹素上,揮就壯麗畫卷。
次日清晨,廢寢忘食勞累一夜的側側趴在桌上打了個盹,腳下一團茸茸癢癢的小東西蹭來蹭去。她猛地睜眼,“喵嗚”一聲,驚跑了進屋玩耍的野貓。
側側一身冷汗,連忙去摸繡了大半的金龍,黃緞完好地在指尖滑動,宛若一束乖順的青絲。她安心笑了笑,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香案,半卷的桑皮信紙是通往外域的鑰匙,再忍一忍,她就能打開那個寶庫,縱情地感受紫顏與姽嫿兩人經歷的旅途風霜。
她略作梳洗,隨便尋了吃的,又靜坐在桌前繼續未竟的勞作。如是七日通宵,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居然趕上先前一月的繡工,將整條龍繡制完畢。她說不出的雀躍,抖開整幅明黃素緞來看,織金孔雀羽的龍紋有了靈性,彷彿要撐破緞面踏浪而出。輕輕撫摸金龍的鱗片,她微笑着說道:“你是大哥,要爲弟弟們做個好樣子。”
終於可以停了望梅止渴,側側滿懷期待地拿起信紙,匆匆再讀了下去。姽嫿似嗔若喜的言語娓娓將整個故事道來,如同在她眼前上演的一出悲歡好戲,一幕幕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