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忘塵走進清風軒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正坐在石桌旁等着他回來的宋清徐。
夜風拂落辛夷花簌簌,他看着站在風中落英里的她,驀然間,心裡像是某一處悄無聲息地破開了一條裂縫。
宋清徐走到他面前,仔細看了看他,然後輕聲道:“去看過忘愁了麼?”
蕭忘塵點點頭,眼眸中流出一抹疲乏:“他睡了。”輕輕嘆了口氣,“等他醒了大概會氣我點了他的穴道,但我希望他能冷靜下來。”
隨後,兩個人之間是半晌微妙的沉默。
“今晚夜寒料峭,我溫了些酒,喝一些吧。”說着,她轉身回去拎起了酒壺。
“清徐,”蕭忘塵走到她身後,默了默,說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宋清徐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他問的是什麼。
“我,那時候見過你們在一起。”她回答地有些小心翼翼,像是怕觸動他不好的回憶。
蕭忘塵沒再說什麼,他又靠近了她一些,伸手拿過了她尚未放下的酒壺。
她愕然又不安地擡眸看着他,因這咫尺距離而乍然變得劇烈的心跳讓她覺得不習慣,也覺得不安全。
宋清徐清晰地感覺到當蕭忘塵靠近她的那一瞬時她心中猛然生出的渴望,那種感覺,如驚動了沉睡中的猛獸,來勢洶涌,讓她剎那失神無措。
蕭忘塵凝眸看着她,瞳中深邃,像是有些憂傷,又有些憐惜。
他擡起手拂過她眉骨邊的傷痕,“清徐,我有些累了。”
“嗯?哦,我去給你鋪牀,今晚我來睡小榻吧……”她說着就要返身往屋裡走,然而手臂卻被他拉住。
他的手緩緩下移,直到觸到她的指尖,然後終於握住了她微涼而柔軟的手。
宋清徐愣愣地看着他。
“既然知道今晚夜寒,坐在院子裡就該多添些衣物。”蕭忘塵輕聲說着,淡淡彎起了脣角,“你今天拉着我時手是暖的。”見她似乎還在出神,他握着她的手又微微用了些力,“清徐,謝謝你。”謝謝你,沒有問過我那些從前;謝謝你,在我墜入夢魘的時候伸手將我拉了回來。
還有……謝謝你,站在了我的身邊。
***
這一晚,從後半夜開始下起了綿綿細雨,直到清晨也仍然有雨絲飛揚,零落了遍地的碎花。
簫忘愁留書出走了。
這個消息對於蕭家衆人來說算不上意外,卻又讓他們無法不擔心。因爲這一次他離家的理由,和從前完全不同。
蕭忘塵料到以他的個性一定會去找紀風柔當面問明白,於是立刻派了人去靈州城找他,結果傳回來的消息是紀老闆不在,二少爺也不在,說是在漱玉館裡一個人坐了大半個時辰後便走了。
蕭家人慌了。
然而就在這時,從蕭家的商隊中傳來了消息——他們在靈州城外遇上了簫忘愁,雖然二少爺並非第一次與商隊同行,但這回他似乎有些不對勁,所以特意給逍遙府送了信回來。
“侯爺,要不要屬下帶人去把忘愁少爺追回來?”
當對方如此詢問時,蕭忘塵的心裡閃過了一絲猶豫。誠然,他希望此時此刻的簫忘愁能夠回家,能夠好好待着直到他同那時的自己一樣最終死心冷靜下來。可是簫忘愁與他畢竟不同,他的性子外放又烈性,將他強行圈在家裡恐怕只會弄巧成拙,倒不如……
“不必了。傳信過去,讓他們好好看着他就是。”是啊,不如讓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許當他再回來時,紀風柔這個名字便再也無法觸到他的傷處了。
這是蕭忘塵此時此刻的決定,然而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卻不止一次地後悔這個決定,每當回憶起這一刻,他都會止不住地後悔。
如果時間倒流,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簫忘愁抓回來,就算他會掙扎,就算他會憤怒,就算他會想方設法地和家裡人作對,但他終會有冷靜下來的一天。
可是,時間永遠不會倒流。
***
十天後。
簫忘愁回來了。
韶光閣裡,籠罩的是一片悲傷的沉默。
“侯爺……”第五位看診的大夫終於還是面色爲難地皺着眉站起了身。
“你直接告訴我,能不能治。”蕭忘塵的聲音有些暗啞,還有一絲微不可聞的顫抖。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牀上昏迷不醒的那個人,那張臉上的塊塊青紫和血痕,讓他在看見的第一眼完全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衝擊。
“保命是無妨的,但二公子後半生也只能躺在牀上了……”大夫說的有些猶豫,還帶着明顯的嘆惜。
蕭忘塵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第五個了,已經是第五個大夫這樣說了。蘭璃站在一旁,心裡也覺得被石頭壓着一般很是難受。
她想起不過數天前簫忘愁還是個活潑有朝氣的俊朗青年,可現在,卻成了一個全身癱瘓的……她實在不忍心去想那兩個字,但現實卻是個從來都不會留情的東西,它不會因爲你不忍心你不願意就不發生,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現在,它確實地發生了。商隊遇到了賊匪襲擊,簫忘愁因爲連續幾日都喝得大醉而在臨陣遇敵時出了差錯,更被對方打下了山崖,一直到回到逍遙塢他都始終處於昏迷狀態。一向沉穩的蕭老夫人只聽了第一個大夫下的診斷後就暈了過去,而忘塵……
她擡眸看去。
——他在硬撐着。
“侯爺,”負責商隊安全的護衛隊長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跪在了蕭忘塵面前,“請您責罰屬下吧,都怪我沒有照顧好忘愁少爺,都是我的錯!”
蕭忘塵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起來吧。”他的聲音裡透着濃濃的疲乏,“與你無關,何況若不是你把他帶回來,我可能也見不到他了。”說完,他又道,“沿途山寨沒人有這個膽子和本事,知道對方是什麼來路麼?”
“像是流匪,一共三個人,都帶着紗帽遮臉。身手很好,下手又快又狠,除了忘愁少爺和我,其他人幾乎連五招也接不到。而且他們出手很有默契,和一個人對敵像是同三個人一般。哦,對了,”他猛然想起了什麼,“我聽見其中有個人喊了一句……‘大牛讓我來’。”
蘭璃驀地一怔。
“他們三個是不是殺人時會發出怪笑聲?”她問。
“是!姑娘怎麼……”
“阿璃?”蕭忘塵也詫異地看着她。
蘭璃冷聲一笑:“幾年前我也曾着過他們的道,險些死在他們手裡。”
牀上忽然傳來一聲悶悶的痛哼。
蕭忘塵立即回頭,轉身走了過去,可是等了片刻,簫忘愁也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他什麼時候能醒?”他問候在一旁的大夫。
“這個,在下也說不準。也許很快,也許要過上幾天,總之也只能盡力了。”
蕭忘塵再次沉默下來。
“……忘塵。”蘭璃說,“我想,也許有個人可以請來一試,”又緊跟着說了一句,“但你心中還是要做好準備,畢竟……”後面的話她不忍說完,卻又因爲擔心他期望太高最後失望而不得不出言提醒。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問道:“誰?”
“清音谷,侍梅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