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嫋嫋,氤氳不散的煙氣薰得人眼陣陣發疼。
紀風柔看着眼前這口烏黑的棺木,許久,終於緩緩伸手觸碰到這股寒涼。
“你來做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卻冷漠的聲音。
她吸了口氣,轉過身,然後看見了穿着一身素衣的蕭忘塵,他瘦了,臉色也不怎麼好。眸子裡的神情,更是透着冰冷和忿恨。
“我來看看他。”紀風柔回頭又看了一眼身後的棺木,“我知道,你並不願意再見到我。”
“看他?”蕭忘塵冷冷一笑,“你以爲我們需要麼?”
她驀地愣住。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神情,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語氣。從前她對他說過的這樣不屑又冷漠的話,終於,在這一刻,他還給了她。
“忘愁的事,是我欠你們的,”紀風柔定了定神,說道,“我會還給你。”
蕭忘塵忽然笑了起來。
“那如果,我要你的命呢?”語音落下,眼神驟變,蕭忘塵突然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喉頭一陣憋悶,紀風柔咬着牙,努力擡眸看着他,臉上是毫不意外的坦然。
但他眼中的如火燃燒的恨意卻漸漸變成了嘲諷。
“你以爲你是誰?”他說,“想傷人的時候便傷,想補償了又非得跟在別人後面要補償。你問過別人願意麼?你問過別人稀罕麼?你有沒有想過,你這種肆意擾亂他人生活的行爲真的很讓人厭惡?”
他丟開了她的脖子,就像在丟掉一件他視如敝屣的東西。
“我不會殺你。”他淡淡說着,卻沒有看她,徑自走到了靈前的燭臺邊,引燃了一張紙錢,然後一張一張,看着它們在銅盆中燃燒,灰滅。
“從今以後,蕭家與你們兩不相欠。”
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卻沒有映出半分溫度。然後,她聽見他說:“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紀風柔終於離開了。
蕭忘塵聽見她慢慢遠去的腳步聲,鼻尖一陣陣嗅到的紙灰味,還有鋪滿視野的白絹……他忽然覺得胃裡猛然一陣噁心,隨即心口驀地刺痛,喉頭剎那涌起一股腥甜,鮮血穿過火焰,濺在了滾燙銅盆上。
***
蕭忘塵病倒了。
這病來的又快又急,真正應了那句“病來如山倒”。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牀上,第一時間就想翻身坐起,可是身體卻疲乏無力。
“侯爺急不得,”大夫如是道,“您這是鬱結難消,又大怒大悲損了身子,需要好好休養些時日,不然會落下病根的。”
宋清徐不等他說話,立刻把被子給他掖好,一邊道:“你放心,家裡的事有我。”
於是從這一天起,宋清徐便開始了府內府外一手操持的日子,蕭老夫人的身體自簫忘愁出事後也變得越加不好,她照顧着兩個病人,還要主持簫忘愁的喪事,商號們送來的賬本也全由她接管審查,盡力不去煩擾她的丈夫。而蕭忘塵雖然沒有精力和體力去處理太多事,但到了簫忘愁出殯那天也堅持被她攙扶着去了墓地。
但這一切看在外人的眼中,卻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狀況。
轉眼又是半月過去,蕭忘塵的身體並沒有太實質上的好轉,而早前派去清音谷給侍梅公子送信的人也已經回來,出乎蘭璃意料的是:君無瑕竟然不在谷中。
她疑惑之外也不由有些擔心。
這一天,宋清徐正坐在牀邊,剛把藥碗遞到了蕭忘塵手裡,繡雲便跑了進來。
“侯爺,夫人。”繡雲神情中透着憂色,“老爺來了,還有……還有好些商號的老闆,都來了。”
蕭忘塵端着藥碗,凝眉不語。須臾,他說:“清徐,扶我起來換衣服吧。”
“我去。”她忽然回頭堅定地說了兩個字。
蕭忘塵淡淡一笑:“他們是衝着我來的。”
“我知道,”她毫不退縮地望着他,“放心吧,我有辦法。”又不放心地蹙着眉看了他手上一眼,“大夫說的,你要避免操勞,藥一定要喝。”
說完便起身喚了繡雲往外走,待走出門口時才低聲吩咐了一句:“去找蘭璃小姐,告訴她可以開始了。”
***
宋清徐一腳踏進蒼松閣的時候,聽見的便是這麼一句話——
“逍遙府總要有個男人主事,舅老爺既是侯爺的舅父又是岳父,這些年又一直協理着逍遙府的生意,實在再合適不過。清徐夫人畢竟是內眷,人又年輕……”
“陳老闆這句話,是說咱們逍遙府沒有男人了麼?”宋清徐盈盈一笑,舉步走了上去。
或許是因爲身體不太好,加上耳邊太多人嘮叨,蕭老夫人的臉色也不怎麼樣,還顯得有些不快,見到孫媳進來,倒是眼睛裡閃過一道明亮之意。
被點到名的陳老闆立刻有些惶恐地站起:“豈敢豈敢,侯爺尚在病中,大家也只是不想讓他太過操勞。”
“清徐,”宋家老爺也沉吟着開了口,“你怎麼這樣和長輩說話?”
宋清徐轉眸看向他,頗有意味地一笑:“爹,眼下諸位既然是來商討逍遙府的正經大事,那我身爲侯爺明媒正娶的妻子,越過輩分說幾句合身份的話,相信大家不會有意見吧?”言罷不等她爹說什麼,又轉向先前被點名的那位說道,“方纔閣下說清徐是內眷,難道陳老闆忘了,如今坐在各位上首的老夫人,當年也是以內眷身份幫着蕭家先人協理外間諸項事務的,當年誰不曉得老夫人的鐵娘子稱號,逍遙府的生意有今天的成就,絕不是憑我夫君這一代之力。”
“蕭家近來雖然遇到了些難關,但這難關難不倒蕭忘塵。實不相瞞,”她說,“近日關於商號的一切決策,都是清徐與他商議而定。各位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侯爺麼?”話音落下,一些人開始竊竊私語,突然,毫無預兆地,宋清徐捂着嘴一陣乾嘔。
“清徐,”蕭老夫人立刻問道,“你怎麼了?”
宋清徐順了順氣息,擡眸有些赧然地道:“回奶奶,其實……其實孫媳這兩天身體一直不太對勁,像是,像是有喜了……”
“當真?”蕭老夫人的臉上忽然便泛出了一抹光彩。
她笑着點點頭:“應是八九不離十了。”
“這可是大好事啊!”宋老爺忽然起身喜道,“來人啊,還不趕緊去請大夫來?!”
宋清徐聞言,脣邊泛起一抹淡淡的,帶着些憐憫的笑意。
***
半個時辰後,蒼松閣內室的帷幔外,被匆匆請來的大夫一邊取下搭在女子手腕上的素帕,一邊笑道:“恭喜夫人了,確是喜脈。”
簾外衆人霎時神情各異。
片刻後,纔像是紛紛恍然般,開始一聲接一聲的恭喜。
很快,這些來的突然的人,也去的很突然。
宋清徐站在帷簾後的小榻旁,和身邊的蘭璃對視了一眼,終於鬆了口氣。
“原來你之前讓我找孕婦喬裝帶進逍遙府,是早防着今天?”蘭璃問,“你是不是料到你父親會來這一手?”
“忘愁走的突然,眼下若是表哥再有什麼不測,蕭家無後,必然面臨無人承嗣的危機。”宋清徐嘆了口氣,“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難怪你連忘塵的湯藥膳食也不許旁人插手。”蘭璃不免有些感嘆,“倒是老夫人空歡喜了一場,她剛纔雖然讚賞你,但也明顯很失望。”
“這也是無奈之舉,”宋清徐苦笑道,“其實表哥若不是看在姑媽的份上,又怎麼會容忍他到今天,這些年他在背後做的小動作,當真以爲表哥都不知道麼。”
蘭璃安慰道:“其實忘塵也很在意你。”
宋清徐怔了怔,點點頭:“我知道,他那個人很記情義。但有些人卻不會感恩,只覺得他自己得到的還不夠多……其實,其實忘愁那件事,我想他心裡其實很清楚,但是忘愁走的很安詳,蕭家又已經太多事,所以他沒有追究,但這些事都在他心裡壓着,他很難受……”
兩人正說着話,原本應該留在風華苑照顧蕭忘塵的繡雲突然又跑了進來。
宋清徐心裡忽然咯噔了一下:“怎麼了?”
“小姐,侯爺他,他剛纔咯血了。他讓我不要聲張,先請你回去再說。”
宋、蘭二人一聽,立時都變了臉色,匆匆便跑了出去。
***
地上的血跡早已被擦拭乾淨,但蕭忘塵的臉色卻明顯比她離開前更加蒼白。
“怎麼會這樣?”宋清徐急急問道,“有什麼人來過麼?”
繡雲趕緊搖了搖頭。
“清徐……”蕭忘塵氣息有些虛浮地開了口,“這藥,不對勁。”
蘭璃一愣:“難道有人動了手腳?”
“不可能,”宋清徐道,“這些藥都是我和繡雲守着煎……”她忽然頓住“繡雲,去找肖護衛,讓他不要驚動其他人,立刻另外找個大夫回來。”
她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心中卻期盼着有那麼一兩分不可能。
但事實,再一次狠狠擊碎了這一兩分的期盼。
蕭忘塵中了毒。
是慢性毒。熬藥的過程雖然沒有人能動手腳,但是抓回來的藥本身便已經被動了手腳。宋清徐將所有一切攬在肩上的親力親爲,反而在這一刻令她陷入了危機。
她的腦海中一陣空白,心中百轉千回,又是怨恨,又是自責。
蕭忘塵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平靜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溫柔:“放心,我不是還活着麼,會好起來的。”又轉向其他人,說道,“這件事我不希望再有別人知道。”最後問大夫,“這毒可有解?”
“有是有,不過……”
蕭忘塵冷靜地看着他:“說。”
“需要用到星魂草,但這味藥草不易尋啊。白日裡它同普通野草沒有兩樣,只有在晚間纔會在月光下閃爍淡淡輝芒,而且星魂草生長之處通常伴有毒物出沒……”
“我記得,”宋清徐忽然想起了什麼,“我好像曾經在孝莊附近見到過這種草。”
“夫人說的沒錯,孝莊旁邊的山頭上確實長有這種草,但那裡現在正有瘟疫流行,衙門早已封鎖了道路。”
“我去吧。”一直站在一旁沉默聽着他們交談的蘭璃突然說道。
“不行,”蕭忘塵立刻否決,“你不熟地形,那裡又有疫症,我不能讓你去冒險。”
“難道你讓清徐去啊?”蘭璃不以爲然地反問,“她又不會武功,去了才容易出事。我就算路不熟,但也好歹能保護自己。你不是說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麼,你要是動了你手下的人去找,就保證不會驚動外人?”
蕭忘塵仍皺着眉:“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又怎麼同你的家人交代?”
蘭璃笑了笑:“用不着吧,他們從沒擔心過我會出什麼事,你壓力不用太大。”又一擺手,“行了就這麼定了,我來了那麼久,也該爲你做點有用的事了。”
言罷,眉梢流出一抹瀟灑笑意,旋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