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蘭璃看到段之軒的背影僵了那麼一僵,於是默默搖首:同這毒梅花耍嘴皮子能不被氣的吐血也算是人才。然後又不由發自肺腑地覺得自己果真是人才中的人才,因她被他氣了五年都還能活蹦亂跳且依然心智健全。
頓了頓,亦可算是人才一枚的段之軒便似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公子說的是,段某確實唐突了。
其實今日冒昧前來,是爲了請教公子一個問題。”言罷伸手一推眼前的小酒罈,“這七花酒,想必梅公子一定也聽說過,不同的人釀出來的,材料不同,藥性也不同。段某近日偶然得到了一罈,據說所用的藥材很珍貴,但卻實難全部辨的分明,梅公子見多識廣,可否幫一幫這個小忙?”
七花酒?蘭璃想起自己喝過的酒倒也不少,卻從沒聽過這一種。不曉得毒梅花自己釀不釀這酒,改天也好去蹭一壺嚐嚐。
只是此時的情況難免讓人覺得有些來者不善。
“這麼巧啊段神醫!”她果斷決定打破這不和諧的氛圍,推門大跨步走了進去,“我特意去買了長和樓的招牌菜來給梅公子嚐嚐,不如您也一起?”
段之軒見着她,眼神中劃過一抹不自在,脣角也遲疑了一瞬方纔牽起:“蘭二小姐客氣了。”又補道,“看來蘭二小姐與梅公子果真是好友。”
君無瑕不着痕跡地淡淡看了蘭璃一眼,不等她答話,便對段之軒道:“這酒你自己沒喝過麼?”說着拿起酒罈將紅布木塞扯掉,就着面前的空茶杯倒了一杯出來,然後將杯子捏在指間,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隨後擡眸道,“我雖然對藥草知道的不多,不過喝過的酒倒是不少,可以幫你品一品。”
蘭璃第一反應是心道你說反了吧,但卻在剎那間注意到段之軒有些反常的神色,驀地,似意識到了什麼。
“別喝!”
話音衝口而出的瞬間,君無瑕已將滿滿一杯酒仰頭盡數飲下。
房內的空氣彷彿突然凝固了,蘭璃定定地看着他,不曉得下一刻會出現怎樣的狀況。
“蘭璃。”他忽然擡眸喚她,“你過來。”
她立刻幾步來到他身邊,低頭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君無瑕伸手握住了椅臂:“我有些頭暈,扶我到牀上去躺會兒。”
蘭璃聞言立刻緊張地朝他臉上盯去,果然見到那雙一貫清明的眼睛裡此時竟然透着難得一見的渾蒙感,彷彿下一瞬他就要睡去。
她驀地擡頭朝段之軒看去,剎那變得沉若寒冰的眼神讓段之軒不由一怔。
然而她卻什麼也沒說,直到將君無瑕扶到牀上躺下,見他閉上了雙目,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頸脈,頓了頓,才重又轉回身看向段之軒。
“段大夫,”再開口時,沉靜的語調似同之前判若兩人,“梅公子於蘭璃有救命之恩,若是他之前言語間有什麼得罪了您,還請不要太過在意,他原本就是這樣不識人情的性子。若果真要計較,也請全數記在我身上便是。七花酒的藥性太烈,恐怕他受不住,段大夫可否將解藥賜之?”
她從前展示於鳳陽山莊衆人前的皆是一副熱情親善的模樣,此刻驟然嚴肅的神色,竟讓段之軒感到一陣壓迫。
他甚至語塞了片刻,才終於回過神來,說道:“蘭二小姐誤會了,我並沒有加害之心。這酒的藥性到底如何,我確實不知,眼下……也只好盡力一試,容我先爲梅公子搭搭脈。”
段之軒將手指搭上君無瑕的脈門,發現他的脈象果真凌亂中透着一絲微弱,明明白白地顯示着身子出現了異常。
他皺了皺眉,默了半晌,回頭看向蘭璃道:“他的脈搏太亂,我此時也無從下手。只好先暫時用針護住他的心脈。”
他說着就從身上摸出了隨身攜帶的針袋,抽出銀針緩緩紮了下去……
“蘭璃小姐?原來你在這邊啊,公子讓我給你熬了一碗祛塵的湯藥……”當莫問端着一碗熬好的藥走進房裡時,見到蘭璃正坐在牀邊一臉凝重地看着雙目緊閉的君無瑕時,不由愣住,“公子怎麼了?”說着幾步走過去將藥碗放在了桌上,來到她身邊探目一看,“出什麼事了?”
蘭璃原本微蹙的眉間聞言又皺緊了些:“他之前沒同你交待什麼麼?”不等莫問答話,她又轉過眸去凝着君無瑕沉睡的臉,默了默,緩緩低下頭來湊到他耳旁,說道,“毒梅花,你要是再不醒,一世英名就盡毀了。”說完又覺得好像不太夠分量,於是又補了一句:“我會嘲笑你一輩子。”
莫問在一旁左看了看,右看了看,一臉迷茫狀。
等了片刻,君無瑕依然沒有任何迴應。蘭璃看着他,又看着他,咬了咬脣,突地站起了身,衝着莫問扔了一句:“照顧好他。”
言罷便拎起桌上的七花酒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門。
直奔前院正廳。
一進門,蘭璃便發現此刻廳內坐着的,並不止她意料中的人。
“蘭璃?”前腳纔剛到鳳陽山莊不久的蘭家孫少爺,蘭永清見狀不由微一蹙眉,“沒見着鳳莊主在這裡麼?這時候還貪什麼杯,沒甚規矩。”
站在他身旁的黃衣少女臉上也隨之露出了輕屑的淺笑,這便是她家三妹,蘭永寧。
蘭璃自打進門時掃了他們一個正眼之後就沒有再給過完整的目光,此時聞言也權當做沒聽見,只淡聲道:“我有急事。”言罷徑自走到鳳鳴山面前做了個禮,然後便轉身看向段之軒,說道,“段大夫,那七花酒,敢爲您是從何得來的?”
段之軒愣了一愣,回道:“曾是一位病人所贈,至於他怎麼得來的,我也不知。”
“是麼?”她擡起掛着酒壺繩的手指,淡淡一挑眉梢,說道,“段大夫剛纔說不知道這酒的藥性所以無從下手救人。酒,我帶來了,您不如也效仿神農親自嚐嚐?”
“蘭二小姐,你這是……”鳳鳴山沒料她竟然這般敢爲,詫異之餘只好出聲干預,誰知話還沒說完,便被蘭璃眸也不回地打斷——
“梅公子於我有救命之恩,他如今因爲替您試酒所以昏迷不醒,”她皮笑肉不笑地直直盯着段之軒,“沒法子,我只好委屈您也親力親爲一回。”
“蘭璃!”
“阿璃。”
蘭永清對着她一貫顯示威儀透着憤怒的聲音和另一個沉穩低緩的聲音同時響起。蘭璃微微一怔,隱約覺得這個聲音很是耳熟,她覺得自己知道這是誰,但剎那間卻竟然想不起這個人的臉。
她慢慢轉過頭,視線轉向聲音的來源處——一個身着玄色長衣,長身玉立的俊美冷顏的青年正站在蘭永清身旁不遠處沉靜地看着她。
這個人,一如多年前他們還是孩童的時候一般,老持穩重,像個家長。
這青年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表哥——風城堡少主,司城熠。
她表哥沉靜地看着她,沉靜地開了口:“你有什麼話,與段神醫好好說吧。”
蘭璃也看着他,嘴脣微微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什麼來。隨即,段之軒的聲音便再度傳來——
“蘭二小姐,七花酒並非是段某強迫梅公子飲下的,你這般言語,未免有些不講道理吧?”
蘭璃收回目光,旋身重又看向段之軒,脣角揚起一抹深邃笑意:“段大夫難道不知道,女子之家,小心眼起來便是這樣麼?你此刻與我談什麼道理,我哪裡顧得上。”言罷眼梢眼波淡淡掃過鳳鳴山,隱隱約約透着些意味深長。
“蘭璃!你太放肆了!”
“大哥。”她淡聲沉道,“這是我自己的私事,與蘭音山莊無關,你大可不必急着吼我失了你們的顏面。我的救命恩人,我自己護着。別說是旁人,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姐妹,”話音一頓,緩緩撇過眸來,“若傷了他,我也照揍不誤。”
蘭永清聞言先是一愣,繼而便覺得失了身爲長兄的威嚴,不由更爲惱怒。正欲發作,卻一眼瞥見蘭璃淡冷沉寂的眼神,只這一瞬,腦海中竟倏地閃過十五歲那年他們三兄妹比武那天,那時的她也是這麼個眼神,看似冰涼無波,其實猶如平靜海面下暗藏漩渦般隱匿着殺氣。然後……然後自己就被打骨折了,當然蘭璃也沒真的討到什麼好,因爲她隨後也因此被他們孃親罰了一個月禁足。
“那若是你的救命恩人作奸犯科害了別人呢?”蘭永寧突然插道,“你要是幫了他,旁人不照樣說你丟的是我們蘭家的臉麼?!”
蘭璃輕笑一聲:“奇怪了,往日裡我回回比試贏過你們的時候也沒見你說我給咱們家兄弟姐妹長臉,這會兒說到給蘭家丟臉,你倒是上趕着往前湊啊。”
蘭永寧氣的臉通紅,當下就要反脣相譏,卻被蘭永清止住。眼下的情況他也算看清了,雖然平時好像一直是他和蘭永寧佔到便宜,在家裡的地位好像很高,但他清楚,那不代表蘭璃真就是軟柿子,私下的交手他們就沒有一次佔到上風過,每次不是被蘭璃嘲諷地還不了口,就是打的還不了手,所以他回回心裡都有桿秤,知道自己能挑釁到什麼地步而不觸到蘭璃的逆鱗,觸到她逆鱗這件事,有過一次之後,他是不太想再有第二次的。現在段之軒不曉得因爲什麼原因真得罪了她,而按照她的性子,不惱則已,一旦惱了,什麼顧忌,什麼名聲,她纔不在乎。
是的,這位蘭家二小姐就是可以完全不在乎,這叛逆邪乎的性子,一點也不像他們家的人。
比如蘭永清一直就都記得,那年蘭璃一聲不吭領了禁足的懲罰之後,在一個月期滿那天一臉沉靜地走進了客廳,因爲受罰的這一個月吃的不怎麼樣,她的臉色看上去還有些不大好。彼時一大家子的中秋家宴纔剛剛開始,蘭老爺子剛剛說了句讓她入席,她便一點頭,然後就徑直走到了因爲骨折的手還未康復而不太方便,故而挨着自己母親坐着的蘭永清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卻沒什麼大波瀾,只是很認真,特別認真。
“大哥,”那時的蘭璃接過僕人奉上的一杯茶,敬酒狀衝他說道,“上回打了你,我沒跟你道歉。”
蘭永清一聽,原本有些摸不着頭腦的他頓時就得意起來,任你再嘚瑟,不也照樣怕母親還是乖乖給我道歉來了麼?於是還是少年的他也端起姿態學着長輩們的模樣恩了一聲,回道:“知錯就好,我是大哥,也不會怪你。”
然而這時她卻說:“你誤會了。我這杯茶,是想先以妹子的身份同你好好行個禮數打個招呼,因爲我不會因爲你是我大哥就不揍你。下回你要是再說我是野種,我還會打你的。”言罷又轉向他們孃親行了個禮,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道,“母親,往回我總是讓着大哥和三妹,不是我打不過他們,是因爲我贏了他們你就會不開心,所以往後我也會一直讓着他們,除非他們惹我不高興。今日當着爺爺爹爹還有衆位長輩的面前立個誓,大家都做個見證吧。”
一股腦說完自己要說的,她也不管其他人的臉色和四周氛圍,便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自顧自大口吃了幾口雞肉,末了擡眸還一副茫然的樣子,說道:“各位長輩不用在意我,我只是一個月沒沾葷腥了,吃幾口肉就走。請自便。”
茫然……這回憶讓蘭永清內心一抽,這傢伙絕對不是真茫然。他第一萬次做出這樣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