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無瑕忽然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讓他驟然失神, 但這種感覺卻是他極少有過的,視之爲不安的感覺。
凝神擡眸時,容錦已在不遠處。
“無瑕二弟。”他這樣笑着稱呼他, “歡迎你回青雲堡。”言罷, 眼神示意身邊親信將帶來的禮物呈上。
莫問不等自家公子說話, 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把東西接了過來。
容錦的來意相當明顯, 所以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君無瑕的身上。對於這種隨侍, 他向來不太捨得給正眼。
“聽說二弟這些年來一直在摘星派掌門門下學藝,”容錦說着,視線似有意無意地徘徊在他的雙腿上, “弟弟真是身殘志堅,兄長很是佩服。”
君無瑕平靜一笑:“應該的。”
“……”容錦萬萬沒想到他只是簡單回覆了三個字, 而這三個字的理解卻可以是多方面的, 但這個多方面實在太不直接, 反倒讓自己一時失語,不知從何說起。
江湖上早就傳言侍梅公子是個不好相與的角色, 他以爲不過是爲人有些桀驁,誰知原來此人和他之前所想的差別還是頗大。
至少,他以爲的那個心高氣傲的侍梅公子應該不至於這樣沉得住氣。
“對了,不知道叔父他的病,是否嚴重?”容錦換了個話題繼續試探。
君無瑕眸中流露出詫異:“你竟然不知道嗎?”又似輕輕嘆了口氣, “我還以爲你們情同父子, 你應該很瞭解他的狀況。”
容錦尷尬一滯, 正要開口:“我……”
“其實嚴重也是, 不嚴重也可是。”君無瑕彷彿根本沒有在意到眼下的氣氛, 徑自道,“主要還是看心境。”
說了等於沒說。容錦在心裡默默表示不以爲然。
“可是二弟的醫術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有你在,我想叔父一定會平安無恙的。”
“呵呵。”君無瑕淡淡一笑,沒有多言。
這樣的態度,讓容錦拿捏不準這人到底對什麼才受落,是奉承?還是激將?雖然眼下他看起來對自己沒有什麼攻擊性,好像只是不太擅長交際一般。但他的存在自己卻不能不防,何況直覺告訴他,君無瑕比容思雪夫婦要難搞得多。
“查一查侍梅公子這個人,再放出他是堡主親生兒子的消息,看看外面的反應。我總覺得他來青雲堡的目的沒那麼簡單。”臨走時,容錦如此對親信吩咐道。
***
實際上,容昀和君無瑕的關係,根本無需容錦推波助瀾地去宣傳,容昀就已經在打算要選個日子在正式場合對青雲堡衆人宣佈這件事。
也就是等於間接昭告整個江湖。
當他問起君無瑕對此的意見時,他其實有些拿不準這個兒子是不是會表示反感或者不同意,但沒想到的是,君無瑕並沒有提出反對。
默許。他的態度就是這樣。
容昀意外之餘,覺得這簡直就是驚喜。而君無瑕順從的態度,也讓他不禁重新開始牽掛起自己已多年不敢奢望的那個念頭。
“無瑕。”這一天,他徘徊良久,終於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你娘她現在在哪裡呢?也在清音谷嗎?”
君無瑕正在收針的手不着痕跡地有一個極微小的抖動,若是在平常,旁人根本無法察覺。但此刻因爲這針尚停在容昀的肌膚間,所以他感覺到了,即便它是如此微妙,但他察覺了。
於是他有些愕然地看着君無瑕:“怎麼了?”
“沒什麼。”君無瑕面色平靜地迴應道,一邊如常將針取了出來。
然而容昀卻已經察覺到了異常,他凝眸打量着君無瑕的神情,半晌後,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話音落下的一瞬,他自己心中也陡然升起了不安之感,“是不是……和你娘有關?”
君無瑕沉默了一陣,說道:“她不在清音谷,在靈犀鎮。”
“靈犀鎮?”容昀臉上滿是驚訝,他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原來她離自己竟然這樣近。
“我在靈犀鎮長到十歲纔跟師父離開的。”君無瑕又如此補了一句。
他更是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震驚、激動,原來她就在靈犀鎮!原來,她從未離他遠去。
那麼,他是不是可以理解爲,她心中對他仍有牽掛呢?
“這麼說我上次在靈犀鎮遇見你,你就是回去看她的?”容昀已經立刻聯想到了那場重逢的來因,見君無瑕點頭承認,他心中激動之情更甚:“我想見見她,你帶我去見她一面可好?”
君無瑕點頭了。
他點頭了!這是容昀此刻眼中看到的和心裡激動的全部。
然後他想,他終於可以再見到雙雙了。
***
這一夜君無瑕做了個夢。
夢裡不再是如以前那樣如水墨氤氳霧氣瀰漫讓一切都顯得久遠而又虛幻,這一次,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如同現在,此刻。
他看見一個少婦正坐在他從前住過的那間小茅屋前,低着頭在認真縫着一件小衣服。或許是察覺到自己靠近,她擡起頭,看見他,宛然一笑。
她長得很美。縱然是這樣的粗衣打扮,也無損她半點美貌。笑起來時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他一直記得這對梨渦。
“你想見他吧?”君無瑕聽見自己這樣問。
她微笑,沒有說話。
“你一定很想見他。”他從前不知道,現在卻終於明白爲什麼她帶着自己離家出走卻哪裡也沒去而是留在了近在咫尺的靈犀鎮。
也明白了爲什麼按照洛千變的性子當年卻沒有帶走她到清音谷安葬。
他心裡很清楚爲什麼眼前的人一直沒有迴應自己。因爲,他不記得她的聲音了。所以他不知道她會怎樣迴應自己。
於是他只聽見自己說:“他的時日或許不多,所以我想帶他見一見你。”
他想起她離開的那天,教他洗去了她臉上的僞裝,露出了一張美麗卻蒼白地已喪失了大半生氣的臉。
然後摸着他的臉,對他說:“不要忘記我。”
他便努力地盯着這張臉想將它深刻地,永遠地記在心裡。可是後來,他便恐懼又內疚地發現,他根本沒辦法永遠記住那張臉。
但洛千變對他說:“她想要你記住的,並不是她的臉。”
他那時不懂,只在心裡默默埋怨自己。後來他才終於明白洛千變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而現在,他也有些恍然那時她看着自己眼睛說的那句話,似乎並不只是在對他說。
君無瑕慢慢睜開了眼睛。
月光早已浸窗而入,暈染了半個屋子,將現實重新映在他面前。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樣從那個夢境突然離開的。
他就這麼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帳頂,然後擡起手臂,覆住了雙眼。
***
一大早,容昀就已經起了牀,嚴格說來這一夜他幾乎就沒怎麼睡得着,直到後半夜因爲擔心第二天精神不佳才強迫自己閉了眼睛。
梳洗完後他便選了件霜色繡暗雲紋的衣服換上,還精心捯飭了一下自己,待他自己看的滿意了,又問了秦牧好幾遍,直到容思雪以女性眼光告訴他非常不錯的時候,他才終於稍稍放下心來。
但這顆被稍稍放下的心卻隨着馬車終於駛入靈犀鎮地界而再次懸了起來。
“要不,我下馬車走走吧。”容昀忽然沒頭沒尾地道。
秦牧不由覺得好笑,作爲容昀多年的親信屬下,他自然說話更沒有拘束些,於是笑道:“夫人要是知道堡主爲了見她一面這樣緊張,怕是也要取笑一番了。”
容昀低眉一笑,那笑意中竟帶出幾分憨厚和少年般的羞澀。
莫問有些五味雜陳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這時,君無瑕道:“不用了,她不會笑你。”
容昀怔了怔,見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神情也彷彿靜地有些異常。沒來由地,突然就有些不太好的感覺。
這種感覺的出現,讓他的情緒開始出現了冷卻,思緒也漸漸有些飄忽。
“到了。”
直到這一聲,將他驟然喚回。
然而下車後,幾人又再行了一段,周圍的景況卻越看越讓他心生不安。
“她住在山腳下麼?”問完這個問題,他自己又解釋道,“哦,也是,方便她上山採藥。”
引路的兩個人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
“怎麼不走了?”容昀問。
君無瑕說:“已經到了。”
容昀花了片刻才終於轉動視線往一旁那座其實他早已注意到的墓碑看去。
——星落於此。
沒有署名,但對容昀來說,它簡直直白地同直接署名沒有分別。
“堡主!”秦牧一把扶住幾乎站立不穩的他,然後看向君無瑕,仍不敢相信地問道:“無瑕少爺,雙夫人到底在哪兒?”
四周沉寂了半晌。
容昀慢慢走上去,伸手輕輕撫過石碑上的字,歲月的痕跡從指尖清晰傳來,刺的心口陣陣疼痛。
他沉默良久後,問道:“她在你十歲那年走的?”
君無瑕輕輕嗯了一聲。
又是許久的沉默,容昀聽似平靜的聲音傳來:“我想單獨和她待一會兒。”
原來她已經不在了……
他突然很想笑。
他因爲覺得愧疚,又以爲她和洛千變終於走到一起所以小心翼翼不敢再去打擾她。可是結果呢?她竟然有幾乎近十年的時間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而他錯過了這十年,最後終於鼓起勇氣見到的,卻是她的墳墓。
“雙雙……”他靠在墓碑上,額頭輕抵,就好像當年他們經常做的那個親暱的動作的一般。低喚這個心裡唸了數年的名字。
只這一聲,淚水就倏地落下,跌入了土裡,轉瞬不見。
“對不起……我好想你。”來之前他覺得自己心裡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但其實,不過這兩句。
一句對不起。
一句我想你。
這兩句,就是這些年我全部想對你說的話。
然而這兩句說出口,他的背脊卻抖得更加厲害。
——“你怎麼傻看着我?我來看你,你不高興嗎?”
——“嗯。”
——“嗯是高興的意思嗎?可我看你不笑也不說,我以爲你不怎麼高興呢。”
——“我……太意外了。”
——“你真是個木頭啊。我原本以爲這世上的男子都和我師兄一樣反應快又愛說話,誰知認識你之後才發現還有這樣遲鈍的。”
——“那,怎樣纔算不遲鈍?”
——“唔,比如你應該先對我笑,然後說,君姑娘,我正好也很想見到你。之類的……吧?”
——“雙雙,我很想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