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衫第二天睡起來的時候就已經把情緒收拾好了。她把那個秘密隱藏在心底裡那麼多年，對這樣的工作已經做得十分熟練。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覺得眼角十分地酸澀，伸出手去抹了一把眼角，又順着眼角抹了一把自己整個面頰。
沒有表情。
可能是情緒收拾得太過，把應該表現在外面的正常的喜怒哀樂也一併吞進了肚子裡，掩蓋了起來吧。嵐衫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來，然後被這個奇怪的念頭逗笑了。
她從胸腔裡傳出一聲悶笑，笑聲十分的乾澀。但是嵐衫沒有在意那樣的小事，只是把掉在地上的本子和筆都給撿了起來，放回桌面上。
本子停留在上一頁，滿滿的筆記都是附近的美食，光是名字都令人垂涎欲滴。嵐衫掃了一眼，就把本子給闔上了。
那張紙不翼而飛，這件事情本應該讓嵐衫覺得奇怪的。但也許嵐衫實在是不想去想那件事，她的記憶被自動修正，心想，可能是我昨晚已經把紙團成一團，丟入到垃圾桶了吧。
這麼想着，嵐衫腳步漂浮，晃到了衛生間裡，洗了一把臉。
擡頭看鏡中的人，又是平日的嵐衫了。
嵐衫這纔敢邁出房門。
白之彤已經等在客廳裡了，正靠在沙發上，抱着手機不知道在跟誰聯絡。她的指頭點鍵盤的動作飛快，彷彿要出殘影一樣，很快地就打好了好長一串，點擊發送。然後白之彤舒了一口氣，這纔回過頭來，笑容燦爛，衝着嵐衫擺擺手：“早上好呀，走啦，去吃飯！”
“嗯！”嵐衫用力地點了點頭。
嵐衫的營養餐分量很少，平日裡嵐衫根本就吃不飽，但今天她卻意外地覺得食不下咽。小碟的營養餐剩了一小半，在嵐衫準備放下筷子的時候，擡頭對上了白之彤擔心的目光。
嵐衫又把筷子拿了起來，把剩下的那點東西吃完。
白之彤抿了抿脣角，把所有的疑問都吞進了肚子，決定給嵐衫一段時間。如果嵐衫不想說的話，白之彤自認爲自己是不會問的。
這是她作爲姐姐的體貼。
嵐衫上午的課程是作曲。
練習生裡真正有創作天賦的就那麼幾個，教室很小，嵐衫到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了最後一排的位置。她習慣性地坐在角落裡，雙手搭在腿上，把背往後靠，身體略下滑，便被擋在了前排人的陰影裡了。
嵐衫有了一點安全感。她很久以前就是這麼尋找安全感的。
作曲老師開始分析每個人交上去的作品，坐在最前面的是殷馮半夢，向來不愛搭理人的女孩唯獨在這個時候能表現出一定的熱情。殷馮半夢挺直着自己的腰背，手裡記者筆記，眼睛亮亮地，儘管她仍舊不愛說話。
老師頓了一下，掃視一圈講臺下的學生們。
“你們這一屆，我覺得有不少好苗子。”老師突然開了個嶄新的話題，“但是，是藝術上的好苗子，不是商業上的好苗子。這幾個苗子，都太容易陷入情緒化了。”
老師有意無意地指點着，“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如果我是真正的學校裡的老師的話，我會選擇鼓勵。但現在……”她頓了頓，“華悅是一間公司，而你們已經不是學生了，是員工。”
老師說了很多，說的時候，她看了看最前排皺着眉頭的殷馮半夢，又看了看坐在最後神遊天外的嵐衫，最終還是苦笑着搖頭，重新把話題扯回到創作上來。
嵐衫愣了半上午纔回過神來，開始認真聽課。總算是把這節課的後半段內容抓住了，記在了筆記上。但等她一回過神，嵐衫就開始後悔了。她進華悅之後，意識到從練習生到真正的歌手之間還有千軍萬馬等着她打敗的時候就曾經發過誓不能浪費任何一點的學習時間，但這個上午就被她給浪費掉了大半。
嵐衫有心想去找老師請教，但總覺得到給自己開小竈、看好自己的老師面前承認自己上課走神是一件太不尊敬老師的事，於是就又想着找同學借閱一下筆記。
但其實對於公司培訓這種東西，尤其是作曲這種會給最終考覈加分，但永遠不會成爲決定項的科目，認真記筆記的並沒有幾個。
嵐衫的目光落在了殷馮半夢身上，不巧的是，居然正跟殷馮半夢對上視線。
嵐衫趕緊收回了神色，趕在殷馮半夢皺起眉頭之前，溜去了食堂。
下午的時候嵐衫沒有和白之彤或者殷馮半夢再碰見，自己上了課。晚上她原本想再自己練一會兒的，沒曾想突然就接到了應人歌的消息。
嵐衫應約又去了應人歌的房間，推開門一看，白之彤已經在等着了。
果然是昨天那件事沒有處理完嗎，嵐衫心想，在應人歌辦公室的沙發上落座，距離白之彤大咧咧霸佔的位置有足足兩拳的距離，雙腿併攏，蜷縮了一下，讓嵐衫自己覺得很安心。
白之彤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應人歌也是眉尖一挑，回望白之彤，似乎在詢問，你們兩個吵架了？
白之彤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分外茫然。
應人歌就聳聳肩：“說正事吧。昨天跟那家小工作室聯繫上了，談判的結果不理想，公司這邊準備啓動B計劃了。”
嵐衫身子一縮，更緊張了，吞嚥了一口口水。
白之彤其實什麼都知道，但還是裝傻到底，故作震驚：“不是吧，那種小工作室有什麼跟咱們槓上的必要嗎？還以爲他們會直接認慫呢。”
其實嵐衫也覺得挺奇怪的，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華悅的體量和那種名字都沒多少人知道的小工作室相比，簡直是龐然大物了，爲什麼這家工作室會選擇螞蟻憾大象？
“那倒不是。”應人歌說，“慫是慫了，但是對面要求咱們他們這次做營銷砸出去的投資窟窿給填補上，這要價，有那個錢不如干脆用來把咱們的歌推出去。”小工作室這次砸出去的錢可真的不少，一旦停止，幾乎等於把整間工作室都給賠了進去，只好衝着華悅獅子大開口。華悅這邊卻也不是非得讓他們停下不可，與其在明明自己佔理的事上倒貼一筆錢出去，倒不如稍微運作一下，把自己的歌給推出來，踩着對方剛造的勢，順勢還能給嵐衫吸第一批的粉絲。
白之彤一拍大腿：“高，這計劃高明！”
應人歌在心底裡想翻白眼，心想這計劃還不就是你提出來的，需要在這裡自賣自誇嗎？
嵐衫還是一臉茫然，聽到這裡總算是聽明白了——自己，難道要出道了？
嵐衫心底裡是很開心的，雖然這樣的開心彷彿是氫氣球一樣，輕飄飄地飛向了天空，沒有着落。她甚至感覺到了幾分的忐忑，不知道自己的那個猜想是不是太大膽了。她只是個練習生，這一屆的練習生里人才輩出，沒必要給她這麼一個優先出道的機會呀。
嵐衫握着拳頭，又鬆開，又握緊，垂下了眸子看着自己的衣角，沒敢再看、再聽。但她的嘴角卻是忍不住地微微揚起了一個弧度，像是沾了蜂蜜。
應人歌一手撐着額頭：“然後呢，公司覺得，你微博上的那個視頻創意不錯，希望你能把你的那隻貓借出來拍MV用。”
“好啊好啊！”白之彤連忙點頭，答應得十分痛快。
應人歌其實心裡頭泛着嘀咕的，上頭的意思是借白之彤的貓，卻一點都沒有讓白之彤也順勢唱上兩句的想法。但白之彤好像沒有不高興，反而興沖沖地拉過了嵐衫的胳膊，把女孩的胳膊抱在自己的懷裡，聲音帶着甜：“妹！恭喜啦恭喜啦，咱們這一幫練習生裡你就是第一個正式出單曲的啦！”
應人歌適時地潑了一盆冷水：“嵐衫你這次的機會要好好把握，這一支突發的單曲，打亂了我們原本的計劃，如果成效不好的話……”
應人歌沒有說得太明白，但她所有的意思都盡數在了話尾裡了。嵐衫從剛剛起就沒有落下的嘴角立刻就拉平了，她咬着脣，趕緊從白之彤的熊抱裡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眼睛，終於擡起頭來，和應人歌對視上了。靜默很久，嵐衫這才長長送了一口氣：“我會珍惜這次機會的。”
她說話很慢，聲音很輕，但是話語裡卻全然都是堅定。嵐衫會珍惜這次機會的。
嵐衫從應人歌的辦公室裡走出來的時候，腳步都是輕飄飄的，彷彿踩在棉花上一樣。白之彤在身邊，看着都有些害怕，生怕嵐衫的下一腳踩空了。又不免偷笑，心知自家妹這是高興壞了吧。這個女孩有多喜歡唱歌，白之彤是看在眼裡的。
她選擇綴在嵐衫的身後，不遠不近地守護着。那樣一個距離，一旦嵐衫真的踩空了腳，立刻她就可以伸出手去把人給接住，而又稍微拉開了一點，不會打擾到沉浸在興奮裡的嵐衫。
就這樣，兩個人一前一後回到了宿舍，卻看到宿舍樓門前，殷馮半夢竟然站在那裡，顯然等了有一會兒了。
嵐衫和白之彤都是愣住了。
殷馮半夢皺了下眉頭，又鬆開了，嘴脣翕動，想說什麼，最後又沒有說。她的脊樑仍舊挺直着，細長的胳膊伸了出來，手裡捏着一本本子，是作曲課上的筆記本。
白之彤是沒去上那門課的，很自覺地退到了一邊，帶着點鼓勵地看着嵐衫。嵐衫被拉回了現時，看着那本筆記，卻覺得好像還是深處虛幻。她沒去接，而是驚訝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給我的嗎？”
殷馮半夢右邊的眉毛又打了個結，臉上掛上了幾分不耐：“不然呢？”
嵐衫並不知道殷馮半夢是怎麼知道自己需要這本筆記的，這一瞬間她覺得受寵若驚，卻又忽然覺得心底裡暖暖地。她趕緊雙手接過筆記，像是有禮貌的小孩子從大人手裡接東西一樣，等接過後，她把筆記抱在自己的懷裡，努力笑得最爲友善：“那個……謝謝！”
“明天上課前給我。”殷馮半夢沒有客套半句，但打結的半邊眉毛鬆開了。她不耐煩地擺擺手，轉身離開了嵐衫和白之彤的宿舍門口。
沒曾留意，站在了一旁的白之彤掏出手機來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