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歆很久沒有做這樣的夢,夢裡她還是十來歲的孩子,在夢裡只有無盡的奔跑,逃命般奔跑,快點再快點。
有時候奔跑是在山林小道,樹葉間的光影會讓人看不清前路,山裡的風時冷時溫,枝葉劃破手臂,生痛。
有時候奔跑是在田野,世界在眼裡顛簸,閉着眼跑着心好慌,不能讓他們追上,那些壞小子爲什麼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爲什麼總是樂此不疲?女生呢?如果有個好朋友會不會不一樣,真孤單,女生嫌棄她男孩子一樣的刺毛短髮,不讓她上女廁所,尖叫着“耍流氓”並驅趕她。還好她去過的男廁所一直沒什麼人,她看上去是個男孩子,哪怕只是小便她也在大便池那蹲好久,閉着眼睛卻無法閉上耳朵,一邊怕被認出一邊忍受着那些可怕的聲音。她是那些壞小子嘴裡喊着的女流氓,如果在男廁所裡抓到她後果真是悲慘。
爲什麼要跑呢?在夢裡她忍不住問自己,好累,邁不動腿,別跑了吧。不!停下來便會被石頭砸中,是啊石頭!她想起來一直奔跑的原因,因爲壞小子們褲兜裡全是石頭,比拳頭略小,砸中了那滋味可不好受。砸中了會停止嗎?不會,會再被砸中直到倒下。
韋歆一口氣沒有喘上醒了,平靜睜開眼,沒有驚呼,沒有汗流浹背。
翻了個身她睡意全無,天已經麻麻亮,今天是楊林結婚的日子,既然已經受邀請了要不要去?人家竟然是天宇國際的少董,和韋歆的財務公司是多年的協作關係,人在屋檐下還是低下頭,其實也不會少塊肉。
她多年沒有再奔跑,當年學校的中長跑健將如今也變成宅女一枚。打開衣櫃她翻找着婚禮可以穿的裙子,真是抱歉,黑白灰基調的衣櫃裡沒幾件行頭,除了十塊錢的T恤也就是幾件地攤貨外套。倒是有幾套衣服還是能過眼,是她在肯德基打工發的工作服,挺好的布料還好打理,她穿得發白才依依不捨掛進衣櫃,在單位時很多人背後嘲笑或是指指點點,她都沒有在意。
與楊林再次重逢是在三個月前一個樓盤竣工剪綵現場,投資開發商天宇國際的公司代表一上臺她便認出是楊林,大家並不奇怪船運領域老大的天宇國際會涉足房地產,房地產好賺錢這條真理人人都懂。那天,韋歆是中遠財務公司派來的匪兵甲,她一個實習生沒資格參與大家的談話,她是來吃自助的,狂塞之餘在內心默默感嘆同樣二十二歲,人家當上總裁,自己在爲吃白食高興,果真同人不同命。
從十歲到三個月前一共十二年,一個輪迴,爲什麼還要相見呢?既然老天安排了這麼久不相見,不如一生都不要相見,她無比感嘆終究凡人們都不是老天。
她一眼便認出楊林,雖然過了十二年。楊林邊上那個女孩真好看,洋娃娃一樣,聽說是混血,有八分之一什麼國家的血統,什麼國家她沒記住,她的瞬時記憶還是那麼差。楊林也朝她這邊看過來,目光平實,有過幾次眼神交會,可是楊林顯然並沒有認出她。韋歆想着自己變化可能太大了吧。
後來和MAY吃飯,每次王學偉也都跟着,她主動講起見到過楊林,倆人那表情讓她瞬間明白楊林和他們一直有聯繫,楊林不是近期纔回國的,楊林不會比她認出他晚,應該更早便認出她,只是裝着不認識,既然他選擇不認識她,韋歆也覺得這選擇不錯,她再見他時便裝着不認識,隔着過道、路人拼着演技。
楊林沒變,那張臉還是稚氣,白淨如前,只是脫去嬰兒肥不再像塊年糕,同樣濃的眉眼,過了這些年更是濃黑,如沒有乾透的水墨畫溫潤、沛澤。
直到她收到郵差寄來的請柬,拆開竟然是他的結婚喜柬,韋歆兩個字沒有寫錯,原來新娘叫宮珊珊,地點在本市最奢華的帝都,帝都附樓便是天主教堂,那地方極富有歐洲巴洛克情調。
結果說好早上十點的觀禮卻是虛晃一槍,說是換地方了,來賓被大客車陸續接到新結婚現場,韋歆沒找到MAY還想等一等卻被保全人員勸上了大客,上了大客她很低調走到最後坐下,大部分人都是開車來的,真正上大客的人並不多。
爲了能多吃些白食,韋歆早飯都省了,現在後悔不行,餓得渾身泛力還有些暈車的韋歆直接倒在最後的橫排座位上打着盹。坐在車前面的幾位眼見着車越開越荒涼有些按奈不住,大家七嘴八舌說開了。韋歆聽着,原來並不是換成另一個教堂或是飯莊而是去市郊佔地面積最大的CS野站基地,這是唱的哪一齣?韋歆聽到這裡想着這餓着肚子不管是看着別人玩還是自己玩都沒意思,到地方了一定得打車再回市裡,第一件事兒就是把早飯補上,這是什麼事兒呢?這麼遠能打到車嗎?打到了怎麼都得一百塊才能回市裡吧,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韋歆悔死了。
韋歆在大家一片驚訝聲中最後下了車,大家都說眼前的青山綠水真是清新美好,韋歆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看了又看覺得也沒有什麼特別啊,她小時候一直與山林爲伍,這裡很普通啊,可能大家一直生活在鋼筋水泥中才覺得這種自然之美彌足珍貴吧。真是驗證了一句老話:越有錢越神經病!
“這是什麼情況?”韋歆還在聽大叔講往哪裡逃跑,身上已經中了一彈,“該死”她開始狂奔,隨便一個方向。
這個CS現場基本上全是自然山林,人造掩體不多,很多年沒有跑過了,突然身後那麼多人在追讓韋歆很恍惚,身上有什麼血脈在覺醒,她越跑越快。她覺得自己和阿甘一樣傻乎乎的,越跑越快,衝破腿上的桎梏,奔上自由的天地。
跑過一片芭蕉林,樹上果子看着熟透了沒人採摘招了不少粉蝶,香味濃郁極了,韋歆又小跑着退了回來掰了一把坐下,身後靜謐哪有追兵的影子呢,她放心開始吃起來。
正在她吃得無比投入之時她又被擊中了,“誰啊?等我吃完不行啊?”
然後一個頎長的身影擋住太陽站在了她面前,逆着光她努力擡着頭也看不真切。要說韋歆最不高興吃東西時被打擾,那是她覺得人生最重要最投入的時刻,“攔我者死!”她就勢倒地一個翻滾撿起她的槍衝着此人的胸口連發數槍。
對方明顯愣了,因爲韋歆連發打得很好,三槍印跡基本是重合的。
韋歆啃着芭蕉站起來,“沒看見我在吃東西嗎?快點補一槍我好出局。”
那人沒理她慢慢轉過身來,等韋歆看清楚是誰時氣真是不打一處來,不過默契就是裝不認識吧,她及時低下頭轉身便跑開了。
她一開始跑得不快,發現楊林在後面緊跟着便加快速度。跑出八百米愣是沒有甩掉尾巴!韋歆在一個掩體後面停下來,看着不遠處已經放煙提示大家集合清點名次了。
“你不是挺能跑的,怎麼不跑了?”楊林在離她一步之遙也停了下來。
“遊戲結束了。”
“可是我的遊戲纔剛剛開始。”
“是某人的婚禮快要開始了。”
楊林站在陰影裡表情看不真切,淡淡問道:“你覺得我會幸福嗎?”
韋歆莫名望了楊林一眼,“你問我?我一打醬油的?”
“那麼這些年你幸福嗎?”
“一會飯桌上有雞、鴨、魚、肉我便幸福。”
“我的婚禮是西式的,吃食也是西餐。”
“有肉嗎?”
“有。”
“謝謝,我很幸福。”
韋歆想着楊林大概是婚前恐懼症吧,想找個誰發泄情緒,確實沒有比找她說兩句不鹹不淡的話更安全的了。
“韋歆——”
韋歆沒有停下來,她停下來後覺得很餓,再去晚了排不上桌就麻煩嘍。
“剛纔被人追趕過癮嗎?有沒有喚起你什麼幸福的回憶?如果實在想不起來,要不要下半場我們改丟石頭?”
韋歆上學時最喜歡看聖鬥士星矢,她自己也沒料到自己死火山般的小宇宙被楊林終於點燃了。她的怒火將她的眼睛蒸騰得異常明亮,七竅冒着煞氣。
“不要以爲你今天辦喜事我就不敢動你,是你自找的!”說着一個熟練的背摔,楊林根本沒看見韋歆的手伸過來,只感覺韋歆很快的靠近,緊接着自己的世界便翻轉了,後背和腦袋都結結實實着地,尖銳的痛楚慢半拍隨後而至,“你不是問我你會幸福嗎?姐只說一遍,一隻如你這般的寄生蟲不配得到幸福。如果你是想問被人丟石頭的日子幸福不幸福,姐也只說一遍,你問一次我摔你一次,摔到你自己明白爲止!”
因爲韋歆和楊林發生的“摔打”都在一塊大掩體後面,楊林的慘叫也並不是鬼哭狼嚎,所以楊林一個救兵都沒有出現。韋歆拍拍手準備離開,後脖頸突然被一重擊,倒下時眼睛有片刻失明,紅或紫色的流光閃得人睜不開眼,渾身痠軟卻被一人溫柔攬在懷裡,脣瓣輕輕咬合輕吮試圖突破她最後防線。而此時,韋歆腦中突然一片清明,如果多年前那扎人臉的茅草地初吻是左括號,現在這個吻便是圓滿的右括號了嗎?
那溫脣的主人很久才擡起頭,輕輕念道:“我希望能爲你不結這個婚,我想你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幸福。我是楊林,你是韋歆,我們從前和現在都最應該在一起。”
韋歆睜開眼,視覺恢復,眼前近距離再次看着楊林的臉。這又是什麼情況?如當年第一次發現追着她的隊伍裡竟然會有王學偉一樣,她從此不再相信任何人,這世上能屬於自己的美好一定是自己勞動創造出來的,別人扯出一塊白布正面寫着美好,那麼背面一定寫着陰謀。
楊林意識到韋歆的眼神裡滿是高純度的殺意時,已遲。他承認他剛纔下手重了,誰讓他這一招遏制術從來都是在膀大腰圓的男人們身上使,雖然他只用了一半的力,他還是後悔的。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和女人打架結果會是這樣,哪怕和韋歆這樣的女人打架仍是如此。他的臉被撓花了,七八道指甲挖出的血槽子遍佈全臉,傷得不深,可是效果驚人,痛倒不多痛,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這廝剛纔調戲民女了。
婚禮在半個小時後宣佈取消。
新郎蒸發了。新娘哭得梨花帶雨。韋歆發現任何女人,哪怕是可愛如宮珊珊這樣的洋娃娃,哭起來也是好難看的。她真心爲新娘難過,大概,可能,也許,好像,是她幫着新郎把這個婚禮給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