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歆甦醒的時候, 意識很混沌,只是模糊覺得天應該剛亮,自己怎麼會躺在一片闊葉林裡?山林間霧氣氤氳, 然後她看見山林上空有隻孤獨的鷹, 她想着它在盤旋什麼?她已經死了?她渾身痠痛着, 應該是活着。她緩慢舉起雙臂看了看, 指頭都在, 坐不起來,一動便痛得直抽氣,感覺腿和腳還在, 只是它們都太痛,老天保佑我不要內出血, 不要骨折……她看見不遠的樹上掛着降落傘, 是哦, 她想起來一切。
依稀記得是坐上楊林開的飛機,只是教練場上空轉轉, 按說不太可能出什麼紕漏。還是給他作保姆那會見過一次他的飛行證書,一些照片。人都有弱點,韋歆的弱點就是喜歡去高處,本來一門心思想去看看張衛紅好不好,半路鬼使神差跟着楊林上了另一架直升機, 這些全是因爲她的弱點。她現在想想, 苦笑之餘, 全是懊惱。不過, 好像楊林的飛行證書並不是直升飛機, 直升飛機和小型私人飛機差得遠了。所以纔會半死不活躺在這裡吧!
韋歆記得飛機飛得好好的,楊林做起事情總是很專注, 韋歆沒去打擾他,她在欣賞腳下的一切,城市很快像張有着無數亮點的地圖,城市的周圍很黑,大概是河流或是山地,她摧着楊林再高些,一邊想着如果是白天不是更好,河流是會反光的,鳥兒在樹梢上空翱翔,突然她知道爲什麼自己那麼喜歡登高,因爲遠離了眼前的一切,所有難受、感傷、背棄都和周遭一起變小,哪怕只是暫時的變小,也讓她終於可以放下……然後等到她這種門外漢發現不對時,飛機已經失去控制。
一切發生得太快,眼睛都睜不開,突然間在自由落體中被抽拔,感覺脊椎被生拉硬扯得快斷了,胃裡很噁心。幾秒鐘後趨於平緩下墜,韋歆仍是睜不開眼,她大概知道楊林是打開了降落傘,並將她和他的救生環互相打了個死結。
她邊躺着邊胡思亂想,不再心慌得難受時她又歪了歪頭,往那隻降落傘樹下看了看,她知道爲什麼老鷹還在固執地盤旋,其實不是她快死了,是楊林,他閉着眼睛,臉白得像紙,白襯衣上的醒目血跡,如同紅色的罌粟,一朵,一朵暈染開來。
韋歆這人是很惜命的,按理她從小這種生活質量在云云衆生中實在算是下下品,一個意外沒了命,在通往奈何橋的路上只會慶幸下輩子一定比這輩子好。可是實際上,她特別珍惜這麼一副下下品的命格,手邊的袋子裡總有雨傘,她不能讓自己因爲疏忽病倒;隨身帶着一小套工具,如果在密閉空間她可以自救;手能夠得到的地方一定有水或是壓縮餅乾和指南針,如果困在沙漠裡也能走出來……她又找了找她的包,最好不是和飛機在一起,那麼應該在幾公里以外。
韋歆還有塊手錶,那是艾峰送她的應聘中遠成功的禮物,國產牌子,可是走時準確……她知道就算她再不濟,讓艾峰迴自己身邊就是點個頭的事……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現在是想着楊林的時候,她強行把剛纔那些想法擠走,心無旁騖地向楊林那邊爬蹭才能更快些。
韋歆覺得過了好久,其實表上顯示只有七點過六分,從甦醒過來計算也就過去了不到二十分鐘,她又艱難向楊林那邊挪了挪,感覺後腰已經沒有那麼痛,左邊膝蓋可能挫傷,一點勁也使不上,如果找到揹包,噴點好的快那該多好。這期間她停停歇歇又想了好多事。關於張衛紅,關於父親,不過眼下似乎只有楊林最需要她,不是因爲她楊林可能也不會英年少逝,“呸——不會的,一定不會!”
楊林是那個一直跟隨她的少年,雖然她一直沒表現出來,她是瞧不上這種執着跟隨的,因爲沒有意義,在她下下品的人生中這種“跟隨”是最不值錢的,半毛錢也不值,她要的是並肩作戰而不是粘粘乎乎,她想着個強有力的夥伴,並非一個依賴她的弟弟。
她用一隻勉強能使上勁的腿蹬着溼滑的地面,等終於挨近楊林時,她已經倒不過來氣,就這樣,她還是伸出手去摸了下楊林的手,很燙!韋歆很高興他還活着,她半趴在楊林身邊歇了會纔算勉強能坐起來了,發現剛纔自己和楊林的距離起碼有五米,外加一個陡坡,自己的整個爬痕像田裡很深很寬的壟溝。
汶川地震那會她還在學校,參加過義務救援隊,雖然最終也沒派上實際用場,可是基本救助常識知道一些。楊林目前這副尊容是無論如何不能移動的,山林裡就算盛夏也是陰溼得相當嚴重,就算寒氣入體也比冒險移動造成內出血強。倒是楊林左手小臂腫得老高,應該是骨折了,韋歆就地取材找了兩根樹枝幫他固定,撕了楊林一隻襯衣袖子,扯成幾釐米寬的布條子固定了樹枝。
一隻螞蟻軍隊已經陸續找上楊林,韋歆一隻只彈走它們,越彈越多,邊彈邊哭出聲,她從來不是個脆弱的人,現在覺得楊林要死了反而異常傷心難過起來。
楊林在發着高燒,那些白襯衣上的罌粟花朵是皮外傷流出來的血,傷口狹長卻還算不上多深,都是撕扯造成,不是撞擊,或許不會有內出血,韋歆也仔細檢查了楊林的頭部,現在還不醒過來是不是摔傷了頭部呢,結果發現也還好,頭上有幾處大包,腫得老高,不過從楊林的臉來看,既沒有變形也沒有浮腫。
天大亮後,林子裡鳥叫聲漸強,韋歆心又涼了半截,因爲山鳥最爲敏感,能如此興高采烈開始新的一天,這些鳥兒一定不是因爲她和他,只能是因爲習慣,了無人煙的習慣。不過壞消息多伴隨着好消息,韋歆那副好耳朵依稀聽到流水聲,她再次透過鳥兒雜亂的歡叫辨認着水聲,那應該是水聲,只要有水,活過這幾日,想辦法走出去就有希望。
韋歆在慢慢往山谷底部的“水聲”處蹭溜,在蹭的過程中她意外發現她的雙肩揹包,楊林這廝命還是好,有了這個包他的命是保住了,可是對於韋歆來說就悲摧了,那包在溪流的對岸,溪流最窄的地方也有三米,要在平時她當然稀鬆一跳,可是現在她狼狽,她傷得殘疾,過去對岸能要了她剩下這半條命。
原來最後是和楊林這廝死在一起?她又擡頭望了望天上那執着的老鷹。看着對岸的揹包她咬了咬牙。不光她不能死在這裡,楊林也不可以!
她過這溪流過得極其狼狽,身體無法直立,身上基本全溼了才慢慢“爬”上了對岸,後腰又開始痛起來,她甚至不敢去摸後腰,一是手髒,二是怕碰到什麼可怕的現實。
就在她慶幸楊林有了揹包可以活命,揹包唾手可得之時,一隻淡茶色的小猴子先她一步將揹包搬去了高樹上,她傻傻看着它,不知道爲什麼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竄出一隻猴子來?
猴子居高臨下看着她相當嚴肅。
被這隻猴子如此看着她反而不着急了,她找了塊相對乾燥的石頭讓自己靠着,暫時舒服了些。樹上那隻猴子還是隻幼猴,這種獼猴很普遍地遍佈在中國的山林裡,它們是羣居,如此形單影隻的小猴子只能說明一件事,它是被收養的,人類——它的主人應該在不遠的地方正看着她。
“出來吧,如果聽懂我講的話請出來吧,你的猴子搶了我的東西,你得讓它還給我,我們受了傷,需要你的幫助,請出來好嗎?”
周圍很安靜,很久只有一猴一人的對望。然後,那隻猴子突然歪過頭看着身後的地面,韋歆知道它的主人來了。
那是個男孩子,衣服很大,不合身,打着幾個補丁,身上還扛着一隻土槍,長長的槍桿立直了和男孩差不多高,原來是名小獵戶。當他走近,韋歆看見他的臉時倒吸一口冷氣,有那麼片刻的錯覺,她看見了年少時的艾峰,同樣黝黑的皮膚,黑白分明的眼睛。
猴子在看見它的主人後終於收起嚴肅,興奮異常起來,拎着她的揹包從樹上竄下來在少年身上來回輕蹭。
少年應該比看起來要年長一些,與世隔絕的山林生活終歸清貧,營養不良。
少年把她的揹包從猴子那裡要過來,遞還給她,欲轉身離開。
“喂,我說,小哥……能不能幫幫我們?……你能聽懂我講的話嗎?”
少年又一次審視着她,依舊緊閉着嘴。
“我們不是壞人,我們傷得很重,你如果肯幫幫我們,我們便不會死在這裡。”
“說不定你們會和‘九色鹿’裡的壞人,調達一樣!阿奶說了,山外面的人皆不可信!”少年的俚語帶着濃濃的捲舌。
韋歆有些錯愕,這個少年知道九色鹿?這少年大概是她唯一的希望,“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我家啊,我從那邊下來,”他用眼睛指了指韋歆身後,“我看見你的同伴了,如果……如果你們同意把樹上的那一大堆白布給我,我帶你們去打獵的小木棚暫時住下……我們不能讓阿爹知道我收留了山外人。”少年講話時太過靦腆,眼睛不敢看向韋歆。
韋歆意識到少年嘴裡的白布便是降落傘,當然點頭同意,少年完全可以袖手傍觀,等他們斷了氣想拿什麼不是拿呢?
少年看韋歆同意後便忙碌起來,用身上的砍刀伐了些樹枝和藤蔓,用他靈巧卻粗糙紅腫的雙手三下五除二便做好一副“擔架”。
“你叫什麼?爲什麼突然相信我這個‘山外人’了?”
“叫我阿成吧,我的猴子叫毛毛,它很聰明,其實你不明白它喜歡你,它們猴子喜歡你纔會搶你東西,不信你把手伸過來。”
毛毛迅猛地順着韋歆的胳膊爬上了她的後肩膀,摟了一下她,又迅猛跑回阿成身後,露出半張毛茸茸的臉看着她。
“因爲毛毛喜歡你,所以我相信你。”
“毛毛喜歡和人親近?”
“相反,毛毛怕人,毛毛那個猴羣被山外人用槍子打散了,毛毛也不知道是怎麼活下來的,它怕人類。”
兩人邊走邊說,阿成扶着韋歆,比韋歆一人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倍。
“你後腰的傷口……”阿成終於說道。
“我不要緊,你說的獵人小木棚遠不遠?”
“不遠,可是你這樣不行。”
“怎麼不行?”
“你後腰的傷口不處理,可能比你的同伴更早死……”
“我們兩個能活一個也是好的。”
“你很愛他?”
韋歆看着身邊攙扶自己的這個男孩子,越看越像艾峰小時候,不由生出些許親切:“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因爲我想坐飛機,他不會答應親自來開的,不是因爲我,我們還好好坐在家裡……”
“答應我,一會我一個人來揹你的同伴,我想我還是得回去把我阿爹找來,你這傷口再不處理可能……”
韋歆不知道阿成是不是烏鴉,反正阿成的嘴絕對烏鴉,她應着阿成的話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