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歆十歲前是很幸福的，這幸福來源於一個完整的家庭。十歲後父母離棄，按韋歆理解這種幸福是父母給的，所以父母摧毀它她阻止不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離個婚鬧到法院的這種行爲相當前衛加可歌可泣，不過那是在外人眼裡，當事人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因爲外遇是母親這一方，所以母親主動提出淨身出戶，同時她也不忘記給韋歆灌輸後媽種種虐行，於是淨身出戶還帶着她這隻拖油瓶，母親後半生一直待嫁和她這隻拖油瓶很難脫開關係。韋歆在成年後也沒想明白，母親是很嫌棄父親的，那爲什麼不把她留給父親變成父親再婚的牽絆？不過有一件事她是很早就想明白了，父親雖然不是離婚主導者，可是並沒有起到真正意義上的阻攔作用，更多是聽之任之，甚至後來見到韋歆與母親生活如此艱難也沒有拉上一把，所以父親她是同母親一起怨恨的。
十歲那一年夏天韋歆的生活突然一落千丈，家也從廠區家屬樓搬到了單身宿舍。缺衣短糧很常見，再加上週圍沒完沒了的閒言碎語，口水也能淹死人。
一切的一切成就了韋歆的記憶很早，大概兩歲多，任何人對僅有的短暫的幸福都會同韋歆一樣偏執地將其點點滴滴鐫刻在腦葉細胞裡。在那些腦葉細胞裡，天總是那樣藍，風總是那樣暖，韋歆總是穿戴得乾乾淨淨。十歲前韋歆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男生叫楊林，女生叫董勁枝。
韋歆出生的這個城市是座汽車產業城，處處是山，除了山還是山，好不容易小夥伴們一頭汗爬上山頂，那後面一準還是山，綿延無際。那時候治安真好，讓孩子去打醬油、在山裡瘋野大人們都不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孩子們不玩到枯藤老樹昏鴉，不是楊林他媽在廠區喇叭裡衝着山林裡喚他吃飯，他們是決不打道回府的。
楊林的父親是紅旗廠廠長，經常抓生產顧不上家，楊林小時候很長時間對爸爸這個稱謂一直髮不準音，媽媽的大牀上還睡着爸爸這種事一直是幻覺來着。楊林他媽是衛生所所長，乾淨是第一要素，所有孩子裡他媽就覺得只有韋歆的乾淨馬馬虎虎，其它孩子的父母那麼不講衛生爲什麼不拉出去槍斃？每每那雙利眼掃過來跟吸塵器一樣。韋歆的父親下鄉時和楊林的母親在一個生產隊，在一個戰壕裡蹲過，關係自然不一般。韋歆大楊林四個月，楊林個頭卻比韋歆高出一大截，韋歆的母親張衛紅總是叮囑韋歆，那是你大弟弟，給我看好了。韋歆嘴上不說心裡還是不悅的，她一直覺得白白嫩嫩如年糕般的楊林是個無能之輩，上樹不會、下河不敢，每次正玩得興起，他媽還用廠辦喇叭那麼大聲喚他，一副沒斷奶的樣子。這個時候連平時沉默寡言的艾峰都會湊過來問她，“你弟他媽在叫他了，回家餵奶時間到了是不？”
艾峰是山腳下低窪盆地原住民，韋歆、楊林父母這些知青建紅旗廠時收編了艾峰他們村，同時徵用了他們的地，開了他們的山。廠裡的家屬區一直在山上，廠區小學也在山上，山連着山，韋歆一直沒有機會去低窪盆地村見識一下，張衛紅總說她還小，在家後面林子裡作點事可以，“農對農”那邊就不要去了，從張衛紅嘴裡出來的形容，低窪盆地村就是洪水猛獸專撿小女孩子來吃，吃了還不吐骨頭。艾峰就是“農對農”，這詞很長時間如鯨型一般刻在艾峰臉上，學校老師有意無意會講“農對農”那種父母都是當地農民，孩子以後也是農民，永遠髒兮兮，艾峰就算再沉默也能被老師揪出錯責罵，“你這學堂裡的座位還是你爹媽在廠裡當臨時工擦零件一小時候五毛錢才貢出來的，你怎麼不知道珍惜？將來要和你姐一樣遊手好閒？還是和你哥一樣“耍流氓”一輩子關在局子裡？”
在韋歆幼小的蒼白的認知裡，“耍流氓”是滔天大罪永無翻身之日，這種人的弟弟艾峰以後也不會出息，連帶着那個低窪地村她也不要去。她從來沒見過艾峰父母或是他姐和哥誰來接過他，他總是一個人，他是他那個村唯一來廠區小學上學的孩子。他永遠一套不合體舊衣洗不出原有顏色，頭髮非常短像才從大牢裡放出來，鞋也總大半碼似的拖拉着，身上更是有股永遠不會消散的黴味與汗味的混合體。
所以當艾峰湊過來跟韋歆說了楊林他媽喚他回家餵奶這句話，韋歆半個身子僵硬着移開了，一個眼神，半句迴應都沒有。董勁枝喜歡叫上艾峰，因爲艾峰什麼都會，韋歆是想了好久才同意的，可是這不代表她是願意摒棄所有顧忌接受艾峰。
艾峰很識趣沒有再跟上來，走到了董勁枝邊上，兩人小聲議論週末去抓兩隻天牛來研究一下。韋歆忍不住回頭看去，本想問董勁枝抓天牛幹什麼，結果撞上艾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艾峰很黑、結實，臉上有股子狠勁，嚇得韋歆想問董勁枝的話全部忘記不說還差點被邊上急停的楊林撞摔倒。
楊林順手扶住韋歆，注意力竟然也全在天牛身上。他倒是對艾峰沒什麼顧忌，他媽教育他乾淨最大也全部忘記，摟着艾峰，搭着人家肩膀一個勁打聽天牛的牙很厲害，要怎麼抓才能不出血呢？
艾峰甩開楊林搭上來的手，“蟲的什麼牙啊？人家那叫口器！”
楊林笑，倒也不惱，“行，口器，你先講講怎麼抓呀。”
艾峰嘴裡銜着一根茅芽，雙臂抱在頭後，臉很黑只剩下黑白分明的眼，他掃了一眼韋歆，看也沒看楊林，在通往低窪村的路口直接拐了進去，沒有告別。
小個子王學偉也一直在等下文，見此狀很不樂意，“他一個龍對龍流個什麼呢？”
董勁枝先是一愣，後來笑開了花，“我說王學偉，你舌頭啥時候能長利索啊？”她領着大家繼續往前走，只有韋歆發現董勁枝嘴裡也有根茅芽，這東西一般只往墳頭上長，越是無人收拾的荒墳越是長得茂密，楊林的媽媽說裡面有血吸蟲，雖然韋歆的年紀還不足以判定這句話的真假，不過她也是直覺感知楊林的媽媽又在誇大其辭，目的就是嚇退她們別碰那髒東西。她不碰茅芽倒不是被嚇住了，她就是想着墳頭下還能有什麼別的肥料滋養這些茅芽嗎？所以不管董勁枝怎麼說香甜，她還是拒絕了。
楊林的臉上就算有惆悵，不一會便煙消雲散。他拉着董勁枝不停問天牛的事，董勁枝卻跑到韋歆邊上，“上次也不知道是誰，抓只螳螂，手指也會破，我要是艾峰也不願在抓天牛時還帶着某人，某人媽上次差點給我們人人來一針狂犬疫苗。”
“哪有你講地這麼誇張，我媽就是嚇嚇大家，她就會嚇人，不會真打什麼針，再說又沒有真被貓狗咬傷，你們父母也不會同意給你們接種疫苗的……”
這時天幾乎全黑了，風吹在身上有些許涼意，冷不丁喇叭裡又傳來楊林他媽最後通牒，韋歆明顯感覺到楊林一個激靈，大家呼啦一下迅速向山頂那片溫暖燈光跑去。
韋歆繞到自己家樓下習慣性看了眼三樓自己家廚房，這個時候應該是燈火通明，可是今天很奇怪，黑的。她摸了下掛在胸口的鑰匙，早上上學時父親沒交待晚上要加班，韋歆家所有家務勞動、孩子教育都是韋歆父親韋志賢來操心，韋歆的母親張衛紅是文藝骨幹，業餘生活主要負責打扮漂亮後去食堂跳交誼舞，食堂白天是食堂，晚上便是歌舞廳，在那個人人都會跳交誼舞吃完飯全家搬着小板凳去看露天電影的歲月裡，人們的精神食糧很集中很單一。
開了門屋裡冷冷清清，韋歆不死心推開廚房門，裡面只有漆黑，嘆口氣邊脫鞋邊在牆上摸索着燈繩，突然看見陽臺上有點點紅色亮光，心突突跳了幾下便看出來那是父親，父親因爲去年查出來肝的各項參數超標已經戒菸了，這是怎麼了？她還是拉了燈繩，推開陽臺門高興地喚了聲父親。
父親因爲背後突然的燈光過分刺眼，皺緊了眉，他點了煙卻沒抽任其燃着，見韋歆回來才動了下手腕，長長的灰燼落了一手背，順手把菸頭從陽臺丟了出去，小紅點劃出一條弧線不見了。“韋歆回來了？我來給你做飯。”說着徑直進了廚房，麻利淘米下鍋。韋歆呆呆看着父親背影，父親是個簡單的人，簡單的生活，簡單的快樂，很容易讓人接近容易讓人一眼看穿，今天這是怎麼了？
“爸，我媽呢？”韋歆洗了手幫着擇菜。
韋智賢基本上脫口而出“我怎麼知道！”
韋歆嚇了一跳。擡頭看了幾眼父親，見父親隱忍了半天還是一個字沒有講出來。
“我媽去跳舞您不是不反對嗎？”韋歆故意嘴角上揚一臉笑模樣。
韋智賢聽了這話突然停了手裡的活，任自來水嘩嘩流着，飛濺出來的水花一會便把他的衣袖全部打溼了。
韋歆站起來關了水龍頭，莫名看着父親，父親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看向韋歆的眼神裡有股子說不明白的情緒，“真後悔讓你媽去跳舞，現在終於跳出事了！”，冷不丁講了這句話，韋歆聽着一知半解，她想着出事是指媽媽受傷了？不會，那樣爸爸會帶着她去醫院看媽媽，不會連媽媽在哪都不說。
“媽媽出什麼事了？”
爸爸似乎沒有聽見，看着水龍頭髮着呆。直到吃飯，韋歆把中午剩下的菜熱了熱，招呼父親來吃，父親說出去一下便關門走了。父親雖然是個簡單呆板的人，可是他出門前會交待好一切，例如記得吃藥，記得洗臉，鍋裡有什麼趁熱喝完等等小事，韋歆對父親少得可憐的記憶裡沒有這種離家而去，僅有這次。
韋歆盯着牆上的鐘看了一會，才八點，秒針嘀達嘀達震着韋歆的耳膜，世界真安靜啊。洗了碗，又收拾了一下廚房，父母仍沒有回來。韋歆打開房門仔細聽着樓道里的聲音，除了聽見隔壁家電視裡的放《尋找回來的世界》什麼都沒有聽見。
她想拿着手電筒出去尋一下父母，想想外面無盡的黑又膽怯。
這時她聽見了一聲口哨。這口哨聲是韋歆以後成長歲月裡抹不掉的一筆，讓她心驚，讓她惱怒想殺人，只是現在的她只是從口哨聲裡聽出來母親在樓下不遠了。
張衛紅喜歡玩，激動人心、任意妄爲那種玩。比如用汽槍射殺老鄉的雞，當然是老鄉們下地或是去廠裡打臨工的時候，一夥人在林子裡找塊空地就把雞給殺了烤了。在張衛紅這種玩樂時間內韋歆有幸參加過一次，那一次也是幾個小夥伴下學後去林子裡玩時撞見的。
那時韋歆沒注意那幫成年人裡有張衛紅，只一眼看見燙着滿頭卷穿着花襯衣、喇叭褲的安四海，那是廠裡有名的混混，牢飯常吃，據說是某個黑幫派的老大之一。艾峰倒是因爲他哥艾軍的關係跟安四海小弟般傻笑了一下，平日裡艾峰臉上總是有早熟的淡漠，這一傻笑讓韋歆覺得安四海的世界是一種光怪陸離的世界，也是她永遠都觸摸不到的世界。
然後她看見了正在抽菸的張衛紅，這完全是陌生而鮮活的張衛紅，韋歆見過她媽在食堂裡跳舞，如果說張衛紅跳快三可以讓韋歆看得臉紅心跳，那麼中間偶爾穿插的迪思科張衛紅就跳得能讓韋歆找個地洞鑽進去，實話講韋歆不愛陪她媽去跳舞，可是爸爸總是暗暗從背後推着她一起去，小時候不明白，十來歲懂些事才明白那是父親給張衛紅提着醒。張衛紅接過安四海遞過來的雞腿啃了一口，嘖嘖有聲地評價，說是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韋歆看着她母親望向安四海的眼神，有熾熱有愉悅還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東西，這種眼神張衛紅從來沒有給過爸爸。韋歆很不開心，剛纔爬山太急後背心的汗現在涼下來讓她胃裡很不舒服，那烤雞的味道油腥聞着令人作嘔，她琢磨了半天還是叫了一聲媽。
“你怎麼來了？”張衛紅看見女兒眼裡波瀾不驚，她一直覺得韋歆不像她，長相太普通，骨頭硬，筋也短，不是跳舞的料，在文藝方面沒有任何培養前途，於是走到哪也不願意帶着韋歆，看見緊跟在韋歆後面的楊林倒是樂了，“小楊林，你媽要知道你野到林子裡玩又要給你打針了吧？”
楊林明顯慌了“阿姨您不告訴我媽媽好不好？”
張衛紅見好便收，“嗯，我們誰也沒看見誰。”
安四海衝着林子深處含小指吹了聲口哨，又閃出來兩人，也花襯衣，互相嘀咕了一陣。張衛紅看韋歆要走，拉她到一邊低聲講晚上回家不要告訴父親在林子裡見過她。
韋歆那會年紀小，很多事馬上便忘了，包括這件事，只有那脆亮亮的口哨聲深深記下了。在她幼小的價值觀裡，母親做的事多數都是出格不可理喻的，即使說與父親聽了，只會更加不開心，所以就算母親不交待，她也從來沒有把她見到的聽到的關於張衛紅的是是非非講過半個字。即便如此，很多年後，她算是想明白了，她不講，父親也可以從別處聽到看到，早晚而已。
廚房沒有開燈，韋歆走到窗戶邊偷看着外面。剛纔一聲久違的口哨喚起韋歆不少記憶，山林裡撞見張衛紅的點滴片段她是不是應該早些告訴爸爸，那樣爸爸也許就能管住媽媽。她不懂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預示着什麼，她什麼都不懂。這個時候，她看見樓下綠化帶裡的兩個人影。她就是知道那是張衛紅和誰，她離開了窗戶僵直坐到自己的小牀上，爸爸，你是不是不準備回家了呢？她終於哭了出來。
沒有洗便睡了，哭後的臉皮繃得緊緊的，都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有人回家了，幫她脫衣服時還親了她的額頭，溫熱的氣息好像是父親。第二天醒來韋歆睡在自己的被子裡，衣服也脫掉了。初夏天亮得早，她摸上父母的牀，他們都在，真好。她像三四歲那會膩在父母中間，把雙手分別插進她們的脖頸。父親醒了，不一會母親也醒了，韋歆只顧着高興沒注意父母中間的距離寬到可以再躺一個人，韋歆閉着眼睛感受着父母兩人下巴上的皮膚，昨天晚上的種種應該是做夢吧，她笑得滿足又睡着了。父親把她的小身體放進被子，冷眼看了眼張衛紅穿衣起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