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紅與韋志賢離婚一事鬧得滿城風雨。
韋歆離開了山頂小區，也離開了山頂小學，廠裡給韋歆和她媽一間房，在單身宿舍七樓的盡頭。單身宿舍從來就不在家屬區附近，一直以來座落在離廠區車間最近的地方，是不是方便出行；方便買菜那都不是被關注的重點。很巧，韋歆她們廠的單身宿舍在車間後面，低窪地村的村口。
張衛紅如同被髮配般從科室計劃調度一落千丈去了鍋爐房，一個人負責全廠區的開水。
韋歆十歲前沒來過這裡，也不知道單身宿舍樓如此灰敗，七層高的方塊樓感覺特別像壓縮餅乾，沒有陽臺，窗戶非常小，遠看是稀稀拉拉的小黑點。
沒有了父親，曾經最親密的父親，給韋歆洗澡梳頭的父親如人間蒸發般不見了。韋歆披散着頭髮，穿着廠裡最小號的女式工作服，走進了低窪地村小學的五年級教室。
董勁枝在宿舍樓門口等過韋歆一次，還沒等韋歆跑到跟前，董勁枝便調頭跑沒了影。董勁枝沒有父親，母親一個人帶着她，無數次從張衛紅嘴裡聽到有關董勁枝父親的種種，一句好話沒有。韋歆成年後纔想明白表面上張衛紅和董勁枝的母親是朋友，兩家也有一些走動，不過張衛紅從來就沒有女性朋友，找董勁枝的媽媽當朋友只是一種掩護一種襯托。
雖然董勁枝一言不發便跑開了，可是韋歆心裡很高興。
兩個月後，韋歆的同桌變成了艾峰。艾峰似乎是低窪地村的名人，他的出現引起一陣騷亂。好在韋歆已經和大家一樣髒了，沒有落差也就沒有嫌棄，韋歆雖然沒跟艾峰打招呼，可是已經一點不覺得艾峰有什麼味道了，她回想着自己上一次洗澡是什麼時候，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艾峰還是那個寡淡的神情，在他的地盤他沒有任何商量把韋歆塑料袋裡的鉛筆橡皮擺進自己那個半新不舊的鐵質文具盒，“我媽說鐵的鉛筆盒雖然不好看可是結實、耐用，送給你吧，塑料袋兩下子便破了……你媽又不是第二天就準備去見馬克思爲什麼把所有東西都砸了呢？我一直想不透你媽腦袋是怎麼長的，她爲什麼那麼奇怪？昨天我才學了一個詞叫不可理喻，我覺得這詞天生是爲你媽準備的。”
“你媽纔不可理喻，你們全家都不可理喻！”韋歆在沉靜了兩個月後終於在艾峰這個缺口噴發。她也不想如此這般跟艾峰打招呼，畢竟終於出現了一個曾經認識的人。
艾峰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黑板擦準確無誤狠狠砸了韋歆面門，“哈哈，掉麪粉缸了傻X。”全班鬨笑，“不對，我覺得更像白毛女！”
艾峰撿起那塊黑板擦準確無誤砸回始作俑者面門，“好！你個孫子王越進，我女人什麼時候輪到你動手了？我就願意聽她罵我！”韋歆記得艾峰第一次稱自己是他女人時，那年她無非五年級。
艾峰看着韋歆，咬着耳朵，“你不用這種表情，如果我不這麼講，你出不了這教室門就被低窪地人民整死了，我真心勸你還是忍忍，忍不了也最好沉默。”
韋歆頂着一張麪粉臉不讓艾峰給擦，對王越近過來道歉也沒有反應，這一天她算是挺過來了，第二天一早她沒來。
班主任問起時，艾峰正好坐不住，丟下一句“我去幫您問問”奪門出了教室。
艾峰奔到單身宿舍樓下時，遠遠看着張衛紅推着板車在一個車間一個車間送開水，如果不是他天天見，任誰都認不出來這是張衛紅，長卷發被工作帽收得一絲不亂，可是面無人色，佝僂着身軀使着全勁在推開水車，車還是前行得很慢。艾峰閃到一邊，沒有上去幫一把的想法，他從小的環境讓他明白，自己錯誤的選擇最後只有自己飽嘗惡果，這是張衛紅自找的，可是這個奇怪的女人爲什麼要搭上韋歆？
周圍全是指指點點，艾峰家裡大人也在閒聊韋家的話題，那個年代沒什麼娛樂，電視也沒普及，難得有如此激奮人心的好戲自然是傳得沸沸揚揚，說了快兩個月了還是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演越烈，版本豐富多彩。提到安四海時，低窪村人民無比崇敬，廠區人民無比嫌惡罷了。
如果說口水能淹死人，要淹死的人也不能是韋歆。反正艾峰也在廠區小學裡呆夠了，受夠了白眼，當他跟他哥說想回村裡接着上小學時，他哥樂了，“你小子倒是聰明，知道這事兒去跟爹媽講就是被打死的份。”
“我知道你有本事讓我回來，我呆夠了。”
“少來，在我這裡裝什麼蒜！安老大喜歡大的，你喜歡小的，別怪我沒提醒你，大的小的都不能靠近。”
“轉學回來這事你幫不幫忙？給個痛快。”
“不幫又怎麼樣？爹媽眼裡只有你，我要是把你整回來，他們還不要了我的命！”
“看來你不想幫我……我還有件事沒告訴張衛紅，那天是你把錄音帶放給韋志賢聽的，不是這盤錄音帶，張衛紅和韋歆也來不了這裡。”
“你瘋了！”艾軍把艾峰頂到門框上，“你是我兄弟嗎？”艾軍比艾峰高出一個頭，可是光論眼神艾軍真是比不了，艾峰只一個眼峰掃在艾軍臉上，艾軍的氣焰便軟了一半。
“你幫我，便還是兄弟。”艾峰推開他哥。
艾軍後來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一個星期後艾峰迴到了低窪地小學，艾軍從此再也不敢回家。
艾峰收回注視張衛紅的目光，轉彎拐上了樓，看門大爺本來想叫住艾峰登記，其實大爺知道他找誰，想想他哥，想想七樓盡頭那對母女終是沒吱聲。都被驅逐到窮鄉避壤了還是這麼不安分，大的小的都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大爺呸了一口提水壺打水去了，那開水還是大的燒出來的，光想想都膈應人，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人活着不得不喝水啊，大爺很快給自己找好臺階晃着頭念着滿堂春走遠了。
單身宿舍，兩邊是房間，走廊在中間。走廊裡即是廚房也是雜物間，陰暗潮溼、黴味濃郁，因爲七樓是頂樓，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牆壁斑駁。
艾峰在七樓盡頭停下來，盡頭有扇窗戶，從韋歆住進來那天起，他便在深夜一個人站在這裡，和韋歆只有一門之隔。從這裡可以看見低窪地村微弱的燈火，也能辯認出他家，他媽大概又在罵人，從阿爹罵到他哥再罵到他，韋歆在他媽嘴裡是小妖精，他還是慶幸他們家鄉話韋歆大概是永遠都聽不懂的。
“韋歆，我知道你在。你想知道董勁枝怎麼樣了嗎？”
安靜。
“那麼王學偉呢，陳紅妹把他關緊閉呢。”
仍是安靜。
“還有楊林，你也不關心嗎？”
仍是安靜。
“好吧。你難道不奇怪爲什麼你們這麼要好，你在這裡快兩個月了只有董勁枝來看過你嗎？”
“門沒關。”韋歆終於開口理他。
韋歆新家的門漆已經脫落得差不多，右上角還有十七八粒蛾子卵，肉紅色、小卻渾圓，看得人頭皮直麻。艾峰是山裡土生土長的孩子，一點也不憷蟲啊狗的，邊開門邊尋思着找了火給烤落了便好。
張紅衛分到的這一間房子大概十平米，對着門那面牆夠不到的高處有扇很小的窗戶，那面牆下面放着兩張單人木牀，右手那張牀被子厚一些，左手那張牀只是被單。艾峰想着自私如張衛紅這樣厚被子大概是捨不得給別人的，張衛紅牀頭是兩口樟木箱子，門口有簡陋炊具，炊具沒有支架，炒菜還得蹲着。艾峰想着讓車間裡艾軍的朋友小李給焊一個支架也是張張嘴的事兒。整個房間雖然不大，傢什僅此而已。艾峰想到過很多種糟糕，可是他沒料到韋歆會有一天住進這種比自己家豬棚還小的房子。
“我早上沒吃飯，你家早飯還有剩下嗎？”艾峰一進門東張西望，就是沒敢拿眼往韋歆身上瞄。
韋歆正拿着箅子颳着頭髮，“你長過風子沒？”韋歆看向艾峰永遠的板寸，卻見艾峰特別執着想從冷鍋冷竈裡翻出吃的，她不得不停下手裡箅子道，“你別翻了，我傢什麼吃的都沒有，我媽下工也許從食堂打飯回來，那個時候能有就不錯了。”
艾峰看着韋歆長過腰的長髮不得不苦笑，“你這麼箅沒用，你得把頭髮剪短，再沒條件洗澡，頭髮哪怕三九天用涼水也要洗的。我以前長過風子，知道有多難受，所以我後來就注意了。”
“我捨不得這頭髮啊。”
“你眼圈都是黑的，晚上癢得睡不着吧？”
“要麼你來幫我剪吧，我自己實在是下不去手，剪刀在我牀下盒子裡，謝謝。”
“我，哪會剪頭髮？”
“就剃成你給你阿爹剃的那樣。”
“這樣也行啊？”
“我看行，我來這裡之前所擁有的東西只剩下這把頭髮，正好一起不要了。”
艾峰把韋歆的被單圍在她身上，一邊剪一邊不忘交待着：“一會頭髮剪好了，你所有衣服也要拿開水燙一下，不然去不了根，再復發更麻煩。”
韋歆點了頭，從鏡子平靜看着艾峰說，“昨天我不是存心罵你，是我不對。”
“昨天？我不記得了。”
剪完後鏡子裡的韋歆是位清秀的男孩子，韋歆淡淡一笑。“你阿爹阿孃知道你回村裡上學還讓你進門？”
艾峰拿起樟木箱上的打火機，他認出來那是安四海的，正好可以把門上的蟲卵烤掉，轉眼門上的蟲卵被烤得黑焦，冒着煙，竟然有股肉味，收拾完這一切纔回答韋歆：“反正我也沒流落街頭……倒是你那幾個朋友爲什麼沒來看過你，你不好奇？”
“不好奇。”
“那麼楊林呢？你大概不知道他被他媽送出國了。他其實來找過你，第一天你來這他就跟來了，不過還沒到單身宿舍院門口他媽就把他攔截了，我原以爲他這輩子都得困在他媽的五指山裡，我小看了他，他能走到單身宿舍樓下已經是奇蹟。我們村的孩子都恨楊林他媽，他媽連看一眼我們都覺得不乾淨會爬到她身上，所以我們一直計劃着有一天能生擒楊林然後往他身上澆滿豬糞。”
“……”
“你知道什麼是出國嗎？北京我都沒去過，楊林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他媽真是狠啊，有必要送自己兒子去那麼遠嗎？”
“他媽總是想盡量乾淨些。”
“你到了這裡，恐怕要和乾淨永遠再見嘍。我聽王越進說，你媽那些事現在還是焦點，大人們在家討論也不避着孩子，六年級有一波人估計也是閒着了，可能放學後會在出校門外面堵你，放學上學你都跟我一起吧。”
“他們已經找過我麻煩了。”
“啊？”
“難道真等你轉學回來？那我早是死人嘍，打不贏就跑嘍。”
“我說剛纔剪短頭髮發現你右腦門那有塊淤傷，不是你平時頭髮長都蓋着真是看不出來。”
“其實還有好多傷。”
“……”
艾峰看着眼前這個瘦弱的小“男”孩，外表來看仍是沒有任何殺傷力，今天之前他很擔這種塑料大棚裡的小苗可如何能在低窪地村這塊鹽鹼地成活？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
給單身宿舍樓看大門的大爺姓孟，即不是廠區職工也不是當地原著民，給單身宿舍看大門是退伍轉業到地方退休後又在紅旗廠裡謀到的差事。眼看着雨季來了，他的老寒腿總是找他麻煩，他伸着脖子聽着鍋爐車的動靜，八點左右張衛紅收班推車去鍋爐房會經過宿舍門口，他正好接一暖瓶水。孟大爺上綱上線一輩子最不愛跟風流扯上邊，不是他的病腿他真不想爲了一瓶水折腰。
這天張衛紅收班晚，天上下着毛毛細雨，不遠處有幾聲口哨聲吹得她心神不寧，她停在孟大爺小板凳邊上，接過大爺遞過來的暖瓶慢慢灌着。孟大爺發現她在走神，直到水都漫出來了也不關龍頭。
“滿了嘿！”大爺用胸前哨子吹了她一下。“想什麼呢？”
張衛紅面色蒼白，曾經白裡透紅被韋志賢養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是再也不會有了，可是她不後悔。她受夠了韋志賢，生韋歆那天難產，助產醫生叫老韋來抱她去手術室他都抱不起來，那個時候大概是她蔑視韋志賢最徹底的一次，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韋志賢這種百無一用弱書生讓張衛紅後悔得腸子從綠到青，當初是怎麼鬼迷心竅選擇了這麼個窩囊廢呢？安四海就不同了，呼風喚雨，只有他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槍打得準，一身健子肉，嫁男人不就該選這樣的嗎？
孟大爺看着張衛紅如此這般心不在焉還以爲她疲憊所至，想想韋歆剛纔那一幕不忍心還是說了：
“韋歆這丫頭可憐啊，剛纔被幾個大孩子用石頭追着跑，頭又掛彩了，你那裡有紫藥水沒有啊，沒有我這還有半瓶呢。”說着低頭找紫藥水瓶再遞出去，張衛紅已經推車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