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歆在W市上的中專,那是離紅旗廠最近的大城市,韋志賢當初幫她選的是財務專業。她在那裡一呆四年,因W市地處秦淮以南,冬天不供應暖氣,於是這個有名的火爐城市夏天可以讓人沐浴在火熱的泥潭中,冬天可以凍得你親爹孃都認不出來。儘管環境是惡劣的,當你習慣後也就習慣了。韋歆喜愛這座城市,她覺得這座老城的冬、夏是那麼任性,那麼有力。
W市人才交流市場烏央烏央的人,是不是都人才不知道,人口密度可比地鐵1號線。韋歆轉眼已經擠丟了艾峰,乾脆自己在人海中被動前行,看見可以的公司多迂迴幾下也能把簡歷塞進人家手裡。韋歆看着大公司都陣容考究,小公司問的人多放下簡歷的人少。
手裡還有最後一張簡歷了,一張簡歷打印費用五角,還是黑白的最簡單的模板,她已經在預算許可範圍內儘量多打了些。
中專這個學歷在韋歆畢業這一年已經相當不吃香了,好在韋歆這人心態好,萬一沒有一家公司願意要她,也可以回紅旗廠在財會科當個小會計,廠長還是陳紅妹不會不給口飯吃。父親一家在韋歆上中專二年級時盼到知青返城政策遷回了S市,那是韋智賢的老家,全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父親走時把剩下的學費一次性給了韋歆,再有些捨不得也還是走了。韋歆心裡明白是父親現任妻子馮淑雲的顧忌,這一點韋歆太能理解了,她的女兒青青在慢慢長大,她的孃家雖然在W市可是也並不多遠,只有走得遠遠的,才能算真的清淨。
韋歆又被人羣擠到中遠財務公司前面,那是W市最有名的財務公司,和艾峰就是在這個公司前被擠散的,本來艾峰還在上大二,來人才市場根本就是爲了陪韋歆。韋歆沒有手機,艾峰倒是在年前買了一部NOKIA,現在走散了也聯繫不上只有順其而然,想想最後一張簡歷投給中遠算了,艾峰一直鼓勵她投就投大公司,可是韋歆心虛,想着起步還是保守些勝算大,現在既然命運又把她推到中遠面前她就排一次試試看。
無奈隊伍太長排到的時候是很久之後,韋歆看着外面的路燈都亮了,冬天天黑得早,大概也有六點了吧。人才市場已經有三三兩兩的清潔工在開始打掃,看來艾峰已經回學校了。韋歆也有些餓了,看着快到自己了,自己身後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都不見了,快要關門了?排到韋歆時,她一眼便認出了坐在接待桌後的這位姑娘,是兒時的好朋友董勁枝。她沒了小時候的黝黑,眉眼分明,妝容雖然濃了些卻細緻,看得出她很擅長妝扮自己。
“董,勁,枝。”韋歆終於坐在董勁枝面前笑得像個傻瓜,不過接下發生的事讓她覺得她確實是個傻瓜。
這位“董勁枝”頭都沒擡小聲糾正:“請叫我‘MAY’。”
“董勁枝你擡頭看看我是誰啊,我們……”
“不是因爲已經下班了我不會理你的。”MAY終於擡起了頭。
“原來你不喜歡你的名字。”
MAY白了韋歆一眼,一副想死的神情,“這很顯而易見好不好?”
韋歆笑了,“已經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飯呀?”
“你請客我就去。”
“沒問題,不過請把我的簡歷放進你們的人才箱。”
“已經下班半小時了,我只負責諮詢相關事宜,收人才簡歷的同事早走啦,不然你看哪還有什麼人?十分鐘前還擠成那樣。你是來投簡歷的嗎?都沒有做過功課你就敢來呀?我看看你什麼學歷,我們單位最低大本起收。哇!你纔是中專啊,我們那小經理都有註冊會計師資格證的,我勸你還是算了好不好?”
“……好,我們……我們還是去吃飯吧。本來這裡找不到工作我也是準備回紅旗廠的。”
“嗯,你能這麼想心態不錯嘛……說到一會吃飯我愛吃辣的,你行不行啊?”
“可以,地方你選。”
收拾完東西,MAY關了展臺的燈,拉下閘欄門前想了想還是把韋歆的簡歷放進了人才箱,放進去了還不忘記狠狠晃了晃。
韋歆感激說了聲謝謝。
“你也別謝我,八字連一撇還沒有呢,要不要你又不是我說了算,放進去無非是我順手是不是?”
出了人才市場MAY問韋歆住哪,韋歆說還在學校宿舍賴着,等這次簡歷投遞情況看是不是找地方租房子。說着兩人進了路邊一家小門臉飯館。
韋歆說:“你這是爲我省錢呢?”
“誰不知道誰呢,我也不是資本家,你也實在是窮學生。所以吃嘛實惠就行啊,我狠搞你一筆這會是高興了,晚上睡覺直做惡夢何必呢?”
韋歆被MAY逗得咯咯笑着,“這麼多年了你還是講話這麼逗人啊。”
“你媽呢?那朵奇葩呢?”
“她能去哪啊,還在紅旗廠。”
“安四海出獄了吧?”
“出獄了,和前妻復婚了。”
“那你媽……”
“我四年沒有回去過了,艾峰過節便回去,很多消息都是他告訴我的。”
這時服務員把MAY點的魚香肉絲、蒜蓉茼蒿給端了上來,韋歆去盛了兩碗米飯,兩人便吃開了。
“如果可以我也是不想再回去的,我已經習慣W市了。”
“我猜大家都沒打算再回去了,理由不同而已。”
“大家?還有誰。”
“還是這麼敏感可不好哦,以後真在W市工作了,可不好總這麼敏感哦,同事會怕了你的。”
“嗯……還有誰不想回紅旗廠。”
“我知道你想問誰,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王學偉,你有興趣麼。”
韋歆搖頭。
“我和你家艾峰也還有聯繫,他一定沒告訴你吧”
韋歆又搖頭,“我知道你也在W市會聯繫你的,我考上中專那年終於有勇氣去山上小區找你們,你們都不見了。我打聽得也不確切,知道你們求學的求學,隨家搬遷的搬遷。”
“發生了太多事。”
“我知道你媽帶你也不容易。”
“和你家奇葩比,我媽便不算不容易嘍。你沒發現我們同歲,如果我也是大學畢業,現在和艾峰一樣也在大二,可是我比你還早上班你沒覺得奇怪麼?”
“你在說我只是中專,你們單位是大本起收時我便發覺了,只有一種可能你上的是三年制技能學校。也許你拿到了什麼資格證,難道是註冊會計師證?”
“我不是讀書的料,初中畢業那分數只夠勉強上所技校。學的是公共關係。畢業那年我媽再婚了,找到那個爆發戶用錢在中遠給我砸出一條路子,去的中遠公關部。公關部麼,不需要什麼技能,能喝就行。”
本來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說到能喝,MAY的酒癮來了讓服務員給上了一瓶枝江。韋歆看見這瓶白酒一個頭兩個大。
MAY哧哧笑着,“沒學歷,還不能喝你可怎麼在這個城市立足啊?”
韋歆有些面紅耳赤。
“喝一小杯吧,沒事的,大冬天在W市也不怕,喝點白酒便感覺不到冷了。”
“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總這麼喝會喝壞身體的。”
MAY沒有理她,自顧自喝起來。
“一會要是醉了,我一個人可怎麼送你回家呢?”
“我不會醉的,一瓶枝江根本跟一瓶白開水一樣啊。真要醉了你給王學偉打電話。”
“我聽說他被他媽送到軍隊管制的學校,怎麼可能出來送你?”
“這你也信?最怕天高皇帝遠了,王學偉這廝早早不知道用什麼法子換得了自由之身,一邊上學一邊和人開公司。”
“……”韋歆想着多年前的幾次追逐,那時王學偉已經很高了,早沒了小時候的豆芽模樣。現在可以解釋爲什麼他明明失去自由卻可以回去紅旗廠追着她打了,可是理由是什麼?仍是想不通的迷。
“別想了,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我們這種有父母疼還拒絕的理由是吧,好比我們也理解不了你明明可以選擇你爸卻和奇葩姐在那麼個地方呆了好多年。”
“……”韋歆知道MAY想岔了,可是她不想解釋,“你呢?爲什麼不想回紅旗廠?”
“秘密來着……”MAY笑着,“酒壯慫人膽,我今天不講哪天也會忍不住告訴你。你媽當年丟了你所有衣服對嗎?我給偷偷都撿回家了,你知道我家的,一直不富裕,我沒有穿過那種衣服,之前和你一起我很自卑,連名字都這麼土的人其實不想永遠都活得這麼不精彩你懂不懂?我撿了你的衣服,我卻不敢穿!我偷偷晚上撿的,沒敢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我媽。”
韋歆有些發懵。
過了好一會才終於問出她心底多年的問題:“我記得你來單身宿舍樓找過我,遠遠看着,一會便跑了。你既然肯來,爲什麼只是遠遠看着呢?”
“有嗎?讓我想想,這是另一個秘密來着,容我再喝一瓶也許纔有膽量跟你說出來。”
“我看你已經喝到需要人扛回家了,別喝了。”
“這是王學偉電話,一會你用高音喇叭喊我都沒反應你就給他打電話知道麼。”
“咱不喝了好不好,人家都說有愁才需要酒來澆,你這麼年輕哪來那麼多愁?”
“你不懂了吧,喝酒是我的武藝,平時不練習,關鍵時刻掉鏈子很嚴重的。”
“那你喝什麼枝江啊,應該用紅星二鍋頭,關鍵是便宜,成本最低,收益最高。”
“算你狠,財務專業的?知道學以致用,我是中遠領導就請你,工資給最低的,人力成本低,可是你創造的效益不會低啊……老闆再來兩瓶紅星二鍋頭!”
韋歆臉色微微變色。
她看着MAY,這一晚上她很感觸,“董勁枝”這三個字也可以和紅旗廠一起埋藏在她的記憶裡了,一口一個MAY叫着很快便忘了她的中文名字,人的記憶真是神奇。她拿着MAY的手機拔通了王學偉的手機。
響了半天沒有人接,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竟然通了。對方聲音年輕卻陌生,恍惚中山林中那個被大黑狗追得尿褲子的孩童又鮮活跳越在眼前,那個講話大舌頭的小男孩那麼較真着母親如何能把屁股打成八瓣?
對方明顯感覺到韋歆的遲疑,“怎麼不講話,又醉倒在哪了?”
“我是韋歆,MAY確實快醉了。”韋歆說出地點。
“SORRY,你是誰?”
“我是MAY的朋友,就這樣,請儘快過來吧。”韋歆掛斷電話。
王學偉開了輛路虎,身形魁偉,韋歆從飯館窗戶看出去很是清楚,男孩子長大了總是像母親多一些,陳紅妹的孩子也就是小時候不撐透,現在真是大小夥子了。
王學偉進來後也沒講話,將MAY一把抱起來朝外面走,還不忘示意韋歆把MAY的包和衣服拿着。
將衣服和包放上車後,韋歆想走爲上。沒想到王學偉把她塞進了副駕馭。
王學偉看着她,沒有什麼表情,拒人以千里之外還千里之外,韋歆覺得真是沒必要,這都多少年了,她都沒有跟他計較什麼他還反而來勁了。王學偉說道:“一會我還有事,送到她家後照顧她的事還得麻煩你。”
然後便開得像火箭一樣飛了出去。
一路無話,韋歆實在不想講話,車裡有股男性氣息,說不上熟悉可也說不好是什麼,記憶的閘門這會又失靈了,這氣息讓韋歆有些坐立不安。
偏這個時候MAY躺在後面卻夢囈般說開了,“韋歆,剛纔忘了回答你爲什麼我只是遠遠看着你卻沒有走近。”
韋歆注意到王學偉不安地從後視鏡裡盯着MAY,餘光也瞄了一眼韋歆終沒有任何動作。
“我們都是受人所託……別再問我那人是誰……這可不能說,不能說……”
韋歆也猜測過,可是她的人生可不能一直在猜測中過活,她的信條是要往前走,那些過去的事只有真正過去了纔是對的。
“還能再見到你真好,韋歆……”MAY又暈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