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開眼之前, 眼皮仍是彩色的,像彩色的油麪在慢慢擠壓,油麪的下面有光, 透過彩色的油麪把她周身照得如同一隻彩色的蝴蝶。
睜開眼是因爲有人在打她, 臉火辣辣地痛, 她可能躺得太久, 周身僵硬, 想躲開這些攻擊身體也移開不了半分,腦袋也壞掉一般,認了半天才認出這位打她的婦女竟然是薛雲華, 她沒有優雅,只有披頭蓋臉的拳頭耳光。可是薛雲華是誰, 爲什麼她只知道名字, 隨着每下打擊, 她看見汪洋中的一條船,破破爛爛……
一個女孩子終於上來抱住薛雲華的腰, 這個女孩子她想不起來是誰,有些面熟,腦海裡只有她的小照片在汽車後視鏡上掛着,搖來晃去,可是仍然想不起來是誰。
薛雲華打累了, 頭髮也散了, 坐在一邊哭, 可是眼睛半刻沒有離開她, 眼睛裡恨意滿滿。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 薛雲華老了好多,悲傷過度。
屋裡再沒別人了, 一個小護士進來換打完的吊瓶,她拉住小護士順口問道:“我的腰傷,不知道化膿沒有,沾了水。”
小護士驚奇看了她一眼,又詢問地看了沙發上兩人一眼,大概明白牀上這位美人不是瘋了就是傻了,並且頗不受待見,本來司空見慣的,卻有了兩分憐憫:“你身上沒傷,只是神經有些……多休息會好的,你的同伴就沒你幸運了,骨折的手臂估計很難保住。”
“誰的手臂?”
薛雲華又要衝過來,“我就知道當初不應該心軟答應那隻騷狐狸,放你這隻小狐狸來禍害我兒子,你怎麼這麼不要臉,你把他害在這樣,還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殺了你,反正我也老了,一命抵一命了!”
小護士終於火光了,“這裡是醫院,你當是你家後院哪!沒錯,能包下整個ICU咱們市您是第一個,可是醫院畢竟醫院,你剛纔大聲吵吵一兩下得了,我們知道你心疼兒子理解你,可你也別沒完了!”
薛雲華終於被吼回來點理智,眼峰像刀子一樣剜了一眼韋歆被楊晴扶着走了。
“你想起來點什麼沒?家人什麼的。”小護士拍拍韋歆的頭。“再不快點恢復神智要被那老太太欺負死了,我也不能總邊上幫你,我們輪班的。”
她搖搖頭。可是,小護士輕拍她頭時,她看見了監護室裡躺着一個年輕男人,是剛纔那個打人婦人的兒子,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那裡,左手臂仍是紅腫,麻醉師在邊上安靜記錄數據,他們在商量什麼,好像是手術植入鋼釘……
護士走後,她便這般無意識望着窗外,手摸了摸後腰,確實是光滑的,那麼怎麼會覺得受過傷,腦海裡晃過一片白色布片,剛纔在意識裡看見的男人在晾曬它們,那些草藥讓猙獰的傷口黑黑綠綠,只是夢嗎?
門又開了,後視鏡的照片小美人去又復還。
她看着小美人走進來,替她倒了杯水。“艾峰在外面,想不想見?”
“艾峰是誰?”
小美人苦笑了一下,“我叫楊晴,是楊林的堂妹。”
她仍是搖頭。拿起那杯水,還沒喝,腦袋裡重新晃出一個畫片,黑色的紗質透明睡衣,睡衣下面的身體曼妙多姿,地上有很多血,眼睛黑白分明的俊朗男人在施救……她終於想起來自己的名字,別人的名字。
這邊楊晴在慢慢敘述道:“那我講你聽,我覺得你會慢慢記起來的,也必須記起來。實楊林的私人飛機都有雷達定位系統,墜毀了也還是可以定位,他的手錶,他的手機也都具備這些功能。你明白我大媽有多在意我哥了吧,可是你們墜機的那個地方很奇怪,定位不成功,只有一個大概的區域供我們派人進山找你們。派去的第一批人找到你們時其實只是你們墜機第十天,可是楊林不願意回來,這些人很多都是他學開飛機的同學,交情非淺,不知道怎麼被他說服,空手歸來。這個時候我大媽才明白事態已經失控,你想象不到一個五十多歲老太太深入山區腹地有多不容易……我沒去,後來是聽大媽說的,她們在一個谷口截到你們,當時楊林揹着你,你是昏迷的。楊林當時很清醒,人也太太平平的,沒發現什麼異端,可是上了飛機後不久還是昏迷了。醫院一檢查,你倆應該是中毒,神經毒素類的毒,讓人意識混亂,像你現在這樣雖然醒了,其實根本沒有醒過來。”
韋歆聽着這些故事,眼睛一閉上便能看見一隻很大的蝴蝶,她忙又睜開看着楊晴,“我對你有一些記憶片段,你有一張照片掛在車後視鏡上……”
“你果然還是在意艾峰,不然不會什麼都不記得還記得我那張小照片,他在外面等了幾天了,你還是見見他吧。”
“不——我誰都不想見,我好睏也好累,我想再睡一會。”韋歆往被窩裡宿了宿,剛纔看見的那些畫面是怎麼回事?護士好像是觸碰了她,她便看見護士曾經看見的東西。可是楊晴沒有觸碰到她呀,難道是那隻水杯?共同摸過的東西也可以傳遞記憶?
楊晴見韋歆似乎在努力回想,接着說:“你不要怪他,他是因爲我自殺才讓你多等他五年的,他表面上看着狠心,其實內心還是軟了些。一會他進來你別惹他生氣,我不喜歡你總是讓他不開心。”
韋歆感覺楊晴走了,門關上一會,又開了,這次進來一個男人。韋歆一看見他便笑了,她笑咪咪將手掌伸給他,他也擡手握緊,隨即……“原來是你呀,是不是幫我抓螢火蟲去了?”
艾峰心疼地看着她一臉傷腫,“是薛雲華打的?她可能以爲楊林醒不過來了。”
“沒有螢火蟲呀,那把我的揹包還給我吧。”
“什麼揹包?”
“我走哪都愛背的那個包呀,笨,就是藏青色那隻嘛。”
“都這種時候了,還找那隻破包乾什麼?”
“就是這種時候了,纔要找!”
“爲什麼?”
“你送我的那隻銀戒指在裡面,找到了好還給你。”
“還給我?”
“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其實,你已經想起來所有事了是嗎?”
“嗯,這個要謝謝你的桃子姑娘。”
“你是如何知道——桃子姑娘?我……”
“這個確實不知道我如何就知道了。”她想着大概是那溫泉給了她一些“能力”。
“你應該知道我愛的那個人一直是你,以後也會一直是你,你能不能先不要在意楊晴這件事。”
“如何能不在意……不如我們放各自自由,對大家都好。”
“爲什麼?爲什麼你跟楊林只呆了二十天比不過我們在一起的十二年?我一直自卑覺得是我出身不好,從小我一直是髒的,而你們永遠是乾淨的,不用強調什麼後天的因素,他媽的全是狗屁,在我看來出身決定一切!我只讓你等我五年,你不明白這五年對我的意義,現在看來你永遠都不會明白!如果是我一個人,沒有楊晴的幫助,特別是從低窪地村走出來的一個農村男人,再過十五年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好生活,楊晴在勸我不要離開她時反覆強調這一點,這一點狠狠擊中了我,不要講你不在乎什麼樣的生活,因爲你不明白我有多麼在乎,有頭有臉的生活纔會讓你忘掉曾經的出身!你看你不喜歡我講粗口,不喜歡我抽菸,其實你只是不喜歡我這個人,我這個從低窪地村出來的農民!你從來沒有一天覺得我配得上你!”
韋歆想伸頭摸一摸艾峰的頭髮,扎着手心卻分外溫柔的感觸,她終是硬下心腸沒有擡手,“不要覺得只有你傷心,我還是跟你講一些我放在心裡很多年的心裡話吧。我和你走到今天不關任何別人的事,只是我們倆。十歲那年發生的事……只有你,從頭到尾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從感激到依賴,到離不開你……我一直覺得不嫁給你,我還能嫁給誰?可是一想到要做你妻子,甜蜜裡又帶着自卑,不要以爲你纔會自卑,我也會,我不能給你身體,我努力過多少次都不行,曾經恨過張衛紅現在也不恨了,每個人的生命組成裡有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部分,也有無論如何努力也改變不了的部分,你的出身,我的心理障礙,這些都是我們改變不了的部分,如果我們無論如何也逾越不了這些心中的高牆,就不要爲難自己了。”
“你愛過我?”
“爲什麼要懷疑呢,愛了你十二年,以後也還是會,可是我們都有彼此逾越不了的障礙,不如都放下吧,走完自己下面的人生,哪怕沒有彼此。”
“可是我放不下,永遠都放不下。”
“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其實你已經放下了,你離不開桃子姑娘的,你給了她你心底最溫柔的情意,這份情,你怎麼會覺得用五年時間就可以割捨得掉?”
“可是,你和楊林?”
“十歲那年什麼都沒有發生,他還是王子,我還是公主,也許我們從此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韋歆人嘴角上揚得有些苦澀,“人生哪有什麼‘可是’!”
“楊林你也推開,往後的路你打算一個人?張衛紅呢?”
“別爲我擔心,”韋歆又一次忍住沒有去摸他的頭髮,“這些年我讓你擔了太多心……至於我媽,她的生活是不是幸福,其實她早有定論,傍人,包括我何必去幹涉重新定義她的人生,她自己覺得幸福就好了。”
“可是我……”
“你只需要記得我曾經很努力想做你的妻子,原諒我沒做到。而我,一直想說謝謝你,曾經那麼那麼地愛過我。”
艾峰接到楊晴打來電話,說楊林醒了,可是韋歆卻不見了。
楊晴電話裡還說,楊林醒過來時韋歆特意過來看他,可是他看她的神情似乎並不認識,還悄聲問楊晴韋歆是誰,韋歆很奇怪摸着楊林用過還沒來得及推走的監控儀,很沉默站在一邊,任憑薛雲華如何攆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摸着那監控儀。等大家再想起來叫護士收拾房間時,才發現韋歆並不在自己病房,已經不知所蹤,沒人知道她怎麼走的,什麼時候走的。
他拿出煙抽着,回想着那天病牀上的韋歆,確實有些似是而非,整張臉特別是眼睛從黑白山水變化成了立體油彩,嘴脣是如此紅潤可口,臉頰更是白裡透紅,雙目一動流盼生輝,他本也不是個擅長形容的人,他只是回想着她的神情,因爲他知道此生算是再也無緣摟她入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