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覺醒來，天已經大亮，空氣裡有早飯的香氣，她輕快地蹦起來衝去廚房，果然是父親在輕車熟路的操持鍋臺。張衛紅穿戴整齊吃着油條，見着韋歆溫柔道：“寶貝，今天是週末你怎麼起這麼早？”
“媽，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跳舞啊，你沒去，昨天吹小號的師傅換了，特別年輕特別摩登。”
韋歆偷瞄了眼父親，父親在煎蛋，手上的活一點沒停頓，可是韋歆知道父親都聽見了。
“歆歆，剛纔楊林來找過你，說是你們幾個小夥伴約好去爬山。”爸爸把早飯準備好，自己也坐下來開始吃。“早上在菜場爸爸還買了一斤青棗，已經洗乾淨裝塑料袋裡，一會拿去給你同學一起分享，千萬別在林子裡瞎吃東西。”
韋歆想着昨天分手時的天牛之約，心早飛去山林裡，對父親的念道只是敷衍應着聲。這邊她趕緊吃着，那邊楊林已經又一次在門外招呼她了。忙忙張張穿上球鞋推門就要走，又被爸爸拉住，把一袋子棗遞給她，“記得早些回來，爸爸一大早去買了鱖魚呢，高興不高興？”
“好……好高興。”韋歆急急跟着楊林就奔出樓去，多年後回憶那一刻，父親逆光看着她，和每一次她出門一樣，只是那一次是最後一次，如果她知道會不會不那麼急着跑開，可是就算知道，多停留一些時間又能改變什麼嗎？於是，只有悔意，心間幸福淡去後的蒼涼，那些溫暖再不會回來。
那天天氣非常好，沒什麼雲，天蔚藍得空明，風吹在臉上溫溫柔柔。還是昨天那五個人，韋歆、楊林、艾峰、董勁枝、王學偉。艾峰提議去低窪地村林子裡找天牛容易得多，只有楊林一人附議，其它人想着楊林她媽手裡的針管都直搖頭。
五人在山林中走着，艾峰專撿一些碗口粗的大樹在瞄，韋歆給大家分派着棗子。艾峰走在最前面，分到他時最後七八顆，韋歆看着艾峰那黑白分明的眼就犯憷，看着他沒有要伸手過來的意思更是犯憷，記憶裡艾峰那些手指頭真是沒辦法看，指甲裡全是黑泥不說，滿手細小的口子，新舊迭加，還有因爲年年生凍瘡，手指長年紅蘿蔔般短粗，所以韋歆極快地連袋子一起塞進他手裡。艾峰愣了一下，還是痛快拿着棗出來吃着，臉上伴着奇怪笑容，韋歆也顧不上多想走開了。
“你爸真好，還給你把水果洗好帶着，我老覺得我爸是我媽想象出來的，哈哈哈……”楊林邊吃邊東張西望着。
艾峰從來不參加談話已經走出好遠，韋歆鬆了口氣，隨着楊林嘻嘻哈哈緊跟在艾峰後面。
董勁枝起頭，大家一起跟着齊聲大唱：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爲什麼背上小書包，我要上學校天天不遲到……鐘聲噹噹響，烏鴉嘎嘎叫，戰火紅漫漫，野草遍地燒……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短，夕陽山外山……
那天一條天牛腿也沒見到，最後所有人在一個不知名的山頂歇了下來，艾峰半掛在一棵歪脖樹上，嘴裡還是照例叼着茅芽。韋歆和楊林懶洋洋地躺在厚草墊子上，董勁枝和王學偉不甘心白來一趟決定去逮幾隻蝴蝶。
正午的太陽熱力十足，微風把草尖吹得一低一低，刺着韋歆的臉癢癢的，她閉着眼睛等着董勁枝凱旋而歸。
兩人都閉着眼睛，通過眼皮看天空是暖紅色的。楊林同韋歆說：“天牛沒抓到，逮只蝴蝶也是好的。”
韋歆淡淡迴應，“不要吧，每次抓的蝴蝶夾在書裡，總是忘記，不如它們自由自在活着。”
楊林悻悻轉移了話題，“昨天看新聞，現在醫學真是發達，連體嬰兒你知道嗎？也分得開了。”
“如果共用一個心臟可能不行吧。”
“我倒是希望和你能是連體嬰兒……”楊林看着閉着眼睛的韋歆，有些大腦停滯。韋歆長得非常乾淨、秀氣，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處投下大片陰影，黑而長的麻花辮有些散亂，臉頰上的絨毛讓整個臉部閃着淡淡的光，一直到他的目光移到韋歆的嘴脣，他發現她的嘴脣很紅潤。
韋歆一時沒明白楊林說想和她連體嬰兒這是什麼意思，她覺得楊林已經很粘她了，明明自己會做，很多事還要賴着她幫他做，除了上廁所、睡覺、洗澡，如果連這三件事也要粘在一起，她不禁哆嗦，哪裡還敢繼續再想。
有人掰過韋歆的臉對着她的嘴親了一口，動作很快，韋歆睜開眼坐起來只看見楊林那廝背過身去躺在地上哧哧笑，風繼續吹，韋歆嘴上涼涼的，還有楊林的口水呢！她很惱也很氣，可是也沒有什麼動力上去揍人，胸口堵堵的愣在那裡半天，楊林還在哧哧笑着，這種事有什麼可笑呢？楊林很白，眉眼濃得像外國人，韋歆看着他歡天喜地笑着心底竟然涌上一股甜蜜。多年後當她接觸到初吻這詞後，無限懊惱她大概是這世上最早失去初吻的姑娘吧，而且還失去得這麼莫名其妙。
艾峰一直在遠處的樹杆上掛着，閉着眼，此時翻身下樹走遠了。
韋歆發現她對楊林做出這種沒臉沒皮的事雖然生氣可也無可奈何，她沉默了一會便站起來去找董勁枝了，楊林也爬起來跟着，韋歆媽交待過楊林凡事跟着韋歆，她幹嘛你就幹嘛，那是你媳婦兒。楊林對誰都沒提過張衛紅這些叮囑，特別是韋歆，他一點不傻，知道韋歆嫌棄他，只要跟着這個小姐姐就可以，至於媳婦兒不媳婦兒的，他自己認爲是媳婦就夠甜蜜的了。兩個孩子雖然很快就把剛纔的尷尬拋到九宵雲外，可是韋歆再對上楊林含笑的眼睛總是感覺周身不對勁。
走到一半，艾峰不知道從哪條叉路上突然出現，他竄到楊林右後方絆了楊林一跤後快速躲進草叢又不見了。楊林沖着滿山高草嚷嚷着是誰到底是誰？韋歆終於笑出了聲。這時董勁枝回來了，迎着烈日，她的小臉曬得紅撲撲的，王學偉手腳並用跟在後面也一臉興高采烈，韋歆注意到他倆衣服都鼓鼓囊囊，看來抓到很多蝴蝶。
分享戰利品時，小夥伴們太過興奮，圍坐成一個圈。
董勁枝開始數落王學偉：“你這隻大傢伙，毛茸茸的大肥肚皮，是隻蠶蛾啦。”
韋欣馬上說：“那放了吧。”
王學偉生怕又有後面的數落，馬上把蠶蛾把身後一丟。“其實有個好漂娘漂孃的，要不要看？是艾峰幫忙抓到的。”
果然董勁枝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來只藍色彩鳳蝶，其實小夥伴們對蝴蝶只是圖個絢麗斑斕，並不懂類別歸屬地之類，只是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蝴蝶，大家都看傻了。
艾峰已經着手計劃做成標本，要多大的木匣子。
這時韋欣卻颯風景講道：“不如放了吧……”
董勁枝非常捨不得又要塞進懷裡，“抓這隻蝴蝶你是不在，不知道多麼來之不易！再說它翅膀已經損壞了，放了也飛不了了。”
“之前那些蟲子標本，夾在書裡，最後誰不是忘記，不如放它們自由活着，反正也在你口袋裡呆過，擁有過這隻蝴蝶半小時的生命，這麼想是不是舒服些了？”
“反正你怎麼說，我也捨不得放。”
楊林湊上來說：“不就是一隻蝴蝶，我用彈珠跟你換，五十隻彈珠，一點疤沒有！”
“哪有女生玩彈珠，虧你想得出來。”
董勁枝沒想到艾峰也湊過來替韋歆說話：“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我答應把雕的小木馬送你了。”
“真的？我求你一星期你都不鬆口的小木馬，現在爲了換一隻還是你抓的破蝴蝶你同意送給我了？”
“給句痛快的，換不換？”
最終，董勁枝放走了那隻蝴蝶，受傷的蝴蝶先是掉進草叢，好半天才喝醉一般三拐四滑飛不見了。
韋歆覺得今天眼睛被太陽刺傷了，一直有陰影，她似乎看見那隻蝴蝶回頭看了她一眼。
楊林又衝韋歆投來含笑的眼，韋歆別過臉向山下走去她現在一點也不想理他。爸爸說讓早些回家，早上離家時爸爸還說買了鱖魚。
王學偉的媽是廠里黨政一把手陳紅妹，書記兼工會主席，女強人，天生膀大腰圓，修水庫那會一人搬四個麻袋比男人還狠，遺憾就是個人問題解決太晚，生王學偉時已經三十二歲，組織介紹她愛人是廠辦小學教語文的，站直了也不過到她耳根，所以王學偉一直長不撐透大家也不敢當面提及。
王學偉和他爹媽不同，他一點嚴肅的基因都沒有，可能正應驗了負負得正？董勁枝發現他一直在邊走邊揉着屁股，便問他，“抓蝴蝶時你不是傷到胳膊嗎？屁股也傷到了？”
王學偉笑，“那倒沒有，我無非在提前安慰它，一會我媽揍它變八瓣時再安慰就來不及哪。”
大家一陣哈哈大笑。
王學偉還沒夠，“我一直奇怪一件事想不明白，你們幫我想想唄，我媽總說屁股不是天生兩瓣，生出來是一個完整的圓，因爲我從生出來就不聽話，我媽說手一狠屁股又太嫩才拍成兩瓣的。”
“啊！”大家都把眼睛睜得老大。
“我媽每次追我後面揍我，嘴裡都嚷嚷着，看我不把你屁股打成八瓣，我邊跑邊想，按順序應該先打成三瓣瞭然後再打好幾次才能變成八瓣啊，她竟欄一下子就想給我拍成八瓣嘍我越想越覺得我媽不是我親媽，我一定不能被她逮到……”
大傢伙根本沒聽完他在那窮唸叨全部笑得直不起腰，韋歆笑得臉上肌肉抽筋，眼淚都笑了出來。
董勁枝笑夠了上去逗弄王學偉道：“你知道嗎，在我家，也有打屁股這回事呢，不過我媽一般不說打成幾瓣，而是直接說打開花，你想花這種東西，好多層，好多瓣，我的屁股是不是早就麻婆豆腐了？”
王學偉似懂非懂撓着頭看着她，想了會說：“原來我媽不是打小孩第一狠，原來你媽媽纔是啊！”直到這會大家才發現他雖然笑着，嘴脣上卻掛着鼻涕兩溜，本來就黑瘦的王學偉，現在看起來像長着鬍鬚的黑山羊，太滑稽了，大家的笑聲又一次把黃昏的歸鴉驚擾。
要說也孩提時代總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呢，連快樂、哀愁也可以如此放肆，暢快淋漓，成年後每每回想臉上總是帶着笑意，只感嘆再也回不去。
韋歆跟在董勁枝後面走進廠小區時遠遠看見楊林他媽和王學偉他媽向她們一行人跑過來，楊林和王學偉都本能往韋歆和董勁枝身後藏，等兩位母親大人走近了孩子們才發現她們是來尋韋歆的。
“韋歆我的小可憐你先別回家，到我們家吃飯去。”王學偉的媽媽一把就把韋歆拉進她寬大的胸懷，韋歆吃驚發現這個平時高大威猛的女人眼睛裡竟然有淚水，特別她自己親生兒子衣服破着，胳膊傷着花臉貓似的站在一邊她愣是沒發現。直覺告訴韋歆家裡出什麼事了。
韋歆看着楊林的媽媽，“薛阿姨，我能去你家呆會嗎？我不餓。”
楊林的媽媽愣在那裡半天都吱唔不出來一句全話。
楊林看他媽一言不發馬上拉着韋歆就朝自己家跑去，韋歆想回頭跟董勁枝和王學偉再見也沒顧上。楊林的母親薛雲華看着楊林小小的背影陷入沉思。
還有一個拐彎便是家，可是韋歆停了下來。她家樓下有很多人，大家遠遠圍着一地殘骸，那是電視、自行車、縫紉機、餐具的殘骸，還有東西在往下丟，窗口那位撒花的天女正是韋歆的母親張衛紅，她臉上有傷，頭髮凌亂。叫罵聲、哭嚎聲此起彼伏，韋歆在聽着看着，父親呢，沒有他的身影，沒有他的聲音。
楊林把韋歆的手握得非常緊，“樓下正中間站着的是我爸嗎？我還真是認不太出來，可是他爲什麼在這裡？”韋歆也看到了楊炳逸，看來真是出大事了，張衛紅的家庭矛盾，不至於讓廠長出面。這時，韋歆看見她媽開始丟衣服，多是她的衣服，那些乾淨的粉或黃色的小裙子有的掛在天線架子上，有些掛在窗戶角上，連樓下許大爺家的雞棚上都掛着一件她的小背心。
“我媽瘋了。”韋歆脫開楊林的手順着牆跟坐了下來，她腿抖得厲害。
“你媽會被抓走嗎？”楊林抱緊韋歆的胳膊。
“……”韋歆想着她媽早該被抓走，她也不該出生在這個世上，她的世界在這個下午徹底被張衛紅摧毀，她嚇壞了，楊林也嚇壞了挨着她蹲着。
“你媽把你家都拆了，你以後可怎麼辦呢？……你當我媽就是你媽，以後來我家住吧。”
“……”
薛雲華找到他們倆時，看見一幕小姐弟相依偎的感人景象，相反的是楊林是睡着的那個，韋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淚痕。那一晚韋歆是在楊林家睡的，和楊林一個被窩。楊林睡着後極沒有睡相，把手伸到韋歆腰下，腦袋蹭着韋歆的頸窩，韋歆沒有任何反應眼睛圓睜着，眼神卻是散的，眼淚一滴滴無聲滑落。
薛雲華嘆口氣退出兒子臥室，想着白天陳紅妹讓她多照顧一下韋歆，她又何嘗不想，確實是順手的事，多一張嘴吃飯也不嫌多。可是她一直揮不掉韋志賢當年選擇張衛紅卻不是她的憤悶，她想不出理由憑什麼要幫一個不選她的人呢？特別是韋歆明明就是張衛紅一比一刻畫出來的小美人兒，她瞅着實在是鬧心，只有張衛紅這種傻瓜永遠覺得自己纔是最好，連自己女兒都容不下。剛纔楊林依偎着韋歆那一幕她看到過太多次，兒子比她當年更癡傻，誰能保證韋歆長大後不是水性楊花？不是吃着嘴裡看着鍋裡的，張衛紅骨子裡的不安分早晚會在韋歆身上彰顯出來，她可不想她的寶貝兒子涉這種險。難得回家露臉的楊炳逸，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的楊炳逸也會偶爾誇獎一下張衛紅真是幾千年都出不來的文藝人才。什麼文藝人才？薛雲華冷哼着，是幾千年都難得一現的狐狸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