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韋歆在楊林失憶後沒有努力過?
她從出租車裡下來, 擡頭看着銀河小區的大門,深呼吸一下,疾步走了進去。
迎面走過來別墅區的高阿姨在溜狗, “韋小姐, 交關辰光麼看見儂, 尋思儂出國白相啦。”
高阿姨是吳越人仕, 正巧父親韋志賢也是, 在她幼時經常會哼些滬上小調解個悶,紅旗廠早些時候因爲下鄉等原因聚集了很多上海知青,國家有政策可以允許家裡一個孩子的戶口回父母原籍所在地, 那會韋歆還在中專唸書,收到父親來信告之的很清楚, 妹妹韋青青年紀小, 回去上海落戶, 韋志賢和妻子也會跟隨遷回云云。其實父親就算隻字不提,韋歆覺得這種回城的事也和她無半點關係。時隔多年, 再聽到鄉音很是親切,不過,也只是親切罷了。韋歆禮貌回答:“嗯,高阿姨好。”其實住在銀河小區的人家哪家不是身家過億,怎麼會看不出來她平時買菜那身打扮只能是傭人身份, 韋歆想着大家面上都這麼客套, 打個招呼而已, 笑一下也就過去了, 不用較真。這個高阿姨平時講的話楊林從來一句都聽不懂, 韋歆小聲幫他翻譯過,還促成兩家後來的更一步交往。
和高阿姨分手, 走到最後的獨體公寓樓,文森站在門口,韋歆心裡七上八下,用指甲掐着手心讓自己別被自己的心虛擊倒。文森的襯衣領子還是白得晃眼,腰桿還是挺得筆直。
韋歆看都沒看他。
韋歆徑直走進了大廳。她發現清潔工換人了,不是她在時那個小姑娘了,這個小姑娘短頭髮,微胖,正在仔細擦檯面,心無旁騖。
韋歆拿出卡刷了一下電梯,她知道文森正在身後盯着她,文森此刻一定百轉千回,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放鬆再放鬆。
“韋小姐,恕我冒昧,您這是又回來繼續先前的工作嗎?楊先生出國幾日,走時並未交待會有訪客。”
韋歆在轉身時已經換上一張微笑的臉,電梯門也已經開了,她邊踏進電梯門,邊回答道:“我母親和楊先生這會都在新家坡,楊先生吩咐我回來取樣東西,時間很急,我不跟你細說了很抱
歉。”韋歆進電梯的同時便按下關門鍵,最後門快關上時又說:“您不放心可以打楊先生新家坡電話求證的,真的沒關係。”話音未落門已關上,韋歆用卡刷到二樓,腋下有冷汗滑落,涼,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再進楊林家,韋歆掃了眼四周感覺基本上沒有任何變化,徑直上了二樓,上樓時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在樓梯這摔得不輕。那時的自己怎麼會那麼傻呢?
韋歆先進了楊林的房間,也是老樣子。退出來,順着樓道去了自己曾經呆過的走廊盡頭的房間。
震撼。
房間空無一物,滿是茅草的牆紙也不見了,刷過乳膠漆的白牆,像才被餓貓舔食過的魚盆,乾乾淨淨。有一瞬間連韋歆自己都覺得小保姆那段時光是假的,和楊炳逸一起都是假的,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她甩掉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又回來走廊中間,那兩扇關着門仍關着,韋換試了試,門還是鎖着。她回到楊林的房間,在門口站了會,思考着如果她是楊林會把鑰匙放在哪裡呢?
牀頭櫃抽屜?太簡單了一點,打開,果然沒有。
衣帽間內衣抽屜?也沒不簡單到哪去,打開,果然也沒有。
重新站在臥室裡,韋歆想鑰匙不太可能在樓下,再不經常開啓,去開啓那兩間房門,鑰匙放在樓下也不太方便了,男人天生都不勤快,討厭繁瑣。
韋歆又走到樓道里,緊閉的門楣上太窄別說鑰匙,連鉛筆也放不下。韋歆從意識到楊林與張衛紅去新家坡有脫不開的關係後,她率先想到這兩個房間,她給楊林當保姆那一個月時間足夠她瞭解楊林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內心世界,可是很多事都收入眼裡,楊林的車,和房間陳設都太過簡單,連楊林寫字也是在生活費信封上、IPAD手寫屏上,韋歆見過最隱私的東西大概就是這些,也只有這些。如果說唯一的奇怪便這那兩間鎖着的房間,如果鑰匙輕而易舉找到了,反而說明是她想多了,從現在鑰匙根本一點痕跡也沒有的現狀來看,問題確實很嚴重。
韋歆不禁又聯想着,門打開了又如何呢?楊炳逸會不會只剩一具骨架在裡面?裡面是時光機器,楊林不是喜歡機器貓,一直以來都是通過這個房間去過去偷窺一個叫韋歆的女生淒涼的童年光陰?
如此聯想着不禁後背發麻。
那麼楊林是爲什麼呢?恨?韋歆想不通自己哪裡虧欠過楊林?可能是有過那麼一次,小時候爲了吃楊林手裡的糖,騙他說:把糖埋在地裡,一顆糖過幾天能長出一棵糖樹,結好多糖,那會我們再摘下來吃,幾天幾夜都吃不完。楊林信以爲真和她一起埋下,她再返回挖出來填進自己的嘴裡。是挺卑劣的伎倆,童年真的說不上人之初性本善,可是也真沒更深層次的謀算和傷害,只是爲了解個饞。韋歆覺得除此之外她對楊林真是照顧有佳,騙顆糖吃楊林不至於對她如此手段。
韋歆站了一會,又回到楊林牀邊上坐下,看着眼前的衣櫃門發了會呆,楊林雖然在新家坡三天,可是文森還在樓下掐着表吧,韋歆忙站起來看着手機上的表,已經進來四十三分鐘,再不走,進來拿件東西的理由就要露餡,文森這次一定會給楊林去電詢問,然後衝進來抓她。
還是走吧,韋歆站起來手一撐牀邊手好像摸到什麼,低頭一看,是一粒黃豆大小按鈕,和牀的木料漆成一種顏色,不仔細盯着看根本不可能發現。咔嚓按下,眼前有如乾坤挪移,牀背景牆整體向右邊移開,空出一面小門。
韋歆扶着小門的門框看向裡面。
沒有恐怖電影裡的陰潮腐敗之氣,沒有這些,相反裡面很溫馨,窗簾是落地的白紗,光線適宜。韋歆走了進去。
牆紙是茅草地,倒是不意外。有衣櫃、牀、寫字檯,佈置得很溫馨,應該是一間少女的閨房。往裡還有一個房間,門也不大,裡間和這間並行,也是落地的白紗窗簾,這兩間房間只能從楊林的臥室進出,外走廊那兩扇門原來只是裝飾。
裡間還是茅草地的牆紙,房間地板上有一層浮灰,看得出來已經很久沒有進來過,地板上只有一隻靠枕,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大概房間主人總是倚着這個靠枕看着什麼?韋歆坐下來一反身,待看清背後牆上的畫面便再也動彈不了。那是一張放大到整面牆的照片,是一張少女的臉,她睡着了,眉眼輪廓分明,眉骨下的陰影、挺直的鼻樑、飽滿紅潤的脣,金色的陽光透過枝葉投射到臉龐上的光影似乎還在動。韋歆已經混沌的意識判斷着那大概是十五、六歲的自己,韋歆從來不知道自己長得這麼美,這麼奪目,可是這是楊林如何拍來的呢?實在是不記得了。她按着心臟快蹦跳出來的胸膛衝進前面那間少女的閨房,坐在碎花牀單的單人牀上韋歆有些時光錯位,如果時間推前到她十歲那年,她山頂小區的房間不正在眼前,她一直以爲她什麼都固執記着,那些久遠的歲月她不可能忘卻,原來還是忘卻了。所以她第一眼沒看出來這是她的房間。眼前這一幕多麼像完顏洪烈爲討包惜弱歡心,將牛家村包氏的小屋複製到皇宮裡,不同的是,楊林並沒有主動示給她看,甚至根本沒打算讓她知道,如果楊林和完顏洪烈的情感是一個範疇,那麼楊林還要更勝一籌,他這種濃烈的愛只燒灼了他自己,雖然這麼灼傷的痛他全部不記得了。
韋歆緩緩站起來,她的汗溼透了襯衣,襯衣涼涼的,拉扯妨礙着她的動作。她還是打開了牀邊的衣櫃,如果裡面是隻吊死的舊娃娃可能嚇不到她,可是她仍被嚇到了,那些被張衛紅丟掉的衣服,嫩黃的、粉藍的小衣小褲都整齊地掛在裡面,那些衣服MAY說撿走了,MAY還說因爲撿了她的衣服不敢見她,那麼王學偉呢?他在楊林的故事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應該也是受託於楊林,跟蹤她,拍到那張牆上的照片。大概是某次出現在丟石頭的隊伍裡,不丟石頭只是看着她,可能揹包裡就有架照相機誰知道呢。
寫字檯的抽屜裡呢,會是什麼記憶碎片?這寫字檯是她小時候那個一定沒有錯,每一道劃痕突然都在衝她熟悉地笑,那是她的寫字檯,左邊抽屜是顏料和筆、紙,中間抽屜是相片薄,右邊是壓平的糖紙本、各式小玩意。它們都還在!對,還有個暗門,寫字檯是當初爸爸淘汰給她的,一個抽屜中的夾層,只能放下一隻文具盒,當初騙楊林的那顆糖是顆酒心巧克力,糖紙異常絢爛,記得她最終是把那張糖紙夾在這裡了,這是證據,糖紙本里的糖紙隨時能和小夥伴們一起翻閱,被發現了能羞死,最終那張糖紙被藏匿起來,藏得連韋歆自己都不記得了,她顫抖着去撥弄夾層的插銷,它竟然還在,同時邊上還有另一張口香糖紙,白色那面寫着:其實我知道你想吃又不好意思說,其實我知道糖埋進土裡什麼都長不出來。那是楊林的筆跡,夾層裡兩張糖紙做着伴,一張在左邊,一張在右邊互相交疊的部分像拉着手,韋歆眼睛有些霧氣,將夾層重新關上了。
夾層關上後,韋歆看見抽屜最裡面有隻白布袋子,並不是她的東西,抽出來有一尺來長,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一捆頭髮,她驚叫了一聲,因爲那是她的頭髮,當初沒條件洗澡長了蝨子被迫剪掉的頭髮,艾峰幫她剪掉時,她還感嘆地說與山頂小區的一切關聯都沒了,只剩下這把長頭髮,竟然也留不住。可是這捆頭髮又是如何被楊林尋到呢?難道也是王學偉?應該不是,排除掉王學偉只剩下MAY,MAY和艾峰算起來比她要更早熟識,要走剪下的頭髮艾峰也不會在意。
她看着這裡,一切蒙上一層浮灰,他忘記了這裡,因爲這裡是用來思念她的。
後來她走了,很滿足,就算這一生他都想不起來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