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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二十年(1592),陳璘出山,前往朝鮮。
按照朝廷的原意,把這個愛惹麻煩的傢伙放出來,自然是要他賣命打仗,可不知爲什麼,這位兄弟去了一年,竟然什麼也沒幹,官卻升得極快,剛去的時候只是個參將,很快就升爲副將,萬曆二十一年,他已經當上了副總兵。
一仗沒打就混到這個地步,幾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當然,陳璘除外,戰爭結束後,他懷揣着升官的秘密,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並就任總兵,憑藉他多年累積的撈錢經驗,發財致富指日可待。
但紙包不住火,三年後,中日和談失敗,沈惟敬的忽悠被識破,石星被判下獄,而另一個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來陳璘兄並非只進不出,他除了能貪外,還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錢,自然要幫他辦事,陳璘同志這才得以一路春風,扶搖直上。
可是現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沒法當了,去監獄找他退錢估計也不成,虧了本的陳璘只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只要有本事,就不怕沒活幹,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日再次開戰,朝鮮水軍全軍覆沒,李舜臣還在軍營裡扛木頭,要奪回制海權,只能靠明朝水軍了。
於是陳璘再次找到了工作,雖然兵部尚書邢玠極端厭惡這個老官僚,可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陳璘率五千廣東水軍到達朝鮮,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鄧子龍。
鄧子龍,豐城人,時任欽差備倭副總兵,都督僉事。
要論年頭,他的資格比陳璘還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經從軍打仗了,多年來,奔波於廣東、雲南、緬甸、福建,東征西討,戰鬥經驗豐富,而論人品,那就更不用說了,幾十年兢兢業業,從小兵幹起,不走後門,不搞關係,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正因爲他過於老實,沒有後臺,到六十多歲,才混到副總兵,且平時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與人爭辯。萬曆二十年(1592),他奉命出征,本來打了勝仗,卻背了黑鍋,被言官參劾免職,他沒有辯解,只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當萬曆二十五年(1597),他接到朝廷調令時,依然毫不猶豫地動身出發,儘管此時他已年逾七十,儘管他的職務只是副總兵,儘管他即將聽從一個年紀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陳璘是總兵)的指揮。
就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出現,將徹底改變無數日軍的命運。
明朝那些事兒6[1262]
安置鄧子龍後,故地重遊的陳璘見到了他的另一個下屬——李舜臣。
此時的李舜臣剛剛得到解脫,元均戰死後,他奉命重新組建朝鮮水軍,雖然朝中還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但眼下局勢危急,這個爛攤子也只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見,和他本人的性格有關,此人雖才具甚高,爲人處世卻不行,不善與人相處,碰誰得罪誰,作爲下屬,是十分難搞的。
但陳璘乾淨利落地搞定了他,雖然他在國內一口粵語,官話講得鬼都聽不懂,但到了國外,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無論官話、粵語,人家都分不出來,一概不懂。而陳璘也充分發揮了他搞關係的特長,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李舜臣進行了良好的溝通。
這種方式就是寫詩。
一到朝鮮,陳璘就寫了這樣一首詩給李舜臣:
不有將軍在,誰扶國勢危?
逆胡驅襄日,妖氛倦今時。
大節千人仰,高名萬國知,
聖皇求如切,超去豈容辭!
就文學水平而言,這首詩大致可以劃入打油體或是薛蟠體,還不是一般的差勁,但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爲李舜臣的上級,對下屬如此稱讚,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繼承風範,大肆誇獎李舜臣同志衆望所歸,威名遠揚,但這只是鋪墊,核心部分在最後兩句,所謂聖皇求如切,隱含的意思就是勸人跳槽,建議李舜臣別在朝鮮幹了,到明朝去另謀高就。
縱觀全詩,捧人是爲了挖牆角,挖牆角也就是捧人,渾然天成,前後呼應,足可作爲關係學的指定教材,寫入教科書。
李舜臣被感動了,於是他連夜寫了幾首和詩回覆陳璘,表達自己的感慨。並同時表示,願意聽從陳璘的指揮,齊心協力,驅逐倭奴。
我一直認爲,像陳璘這樣的人,無論明朝興衰與否,他都是餓不死的。
在成功實現團結後,經過麻貴鼓動,陳璘率軍參加了順天戰役,然而由於戰局不利,麻貴率陸軍先行撤退,水軍失去支援,只得鎩羽而歸。
對麻貴的行徑,陳璘十分憤怒,然而沒過多久,麻貴再次找到了他,並交給他另一個任務。
明朝那些事兒6[1263]
麻貴告訴陳璘:我軍作戰計劃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屬之明軍,應全部開赴海上。
陳璘問:所往何事?
麻貴答:無定事,來回巡視即可。
陳璘再問:那你準備幹什麼
麻貴回答:我哪裡也不去,駐守原地。
看着一頭霧水,滿腔怒火的陳璘,麻貴終於說出了迷題的答案。
三路攻擊失敗之後,麻貴已經確定,強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軍的損失也會極其慘重,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談判也是不可信的。進退兩難之際,他想到了陳璘,想到了一個不戰而勝的方法。
麻貴下令,所有明軍立即停火,中路軍董一元、西路軍劉綎派出使者,與對峙日軍協商停戰。總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動了。
唯一活動的人,是陳璘。而他的任務,是率艦隊沿朝鮮海岸巡航,並擊沉所有敢於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隊。
這一軍事部署,在今天的軍事教科書裡,叫做囚籠戰術;在街頭大嬸的口中,叫關門打狗。
經過無數次試探與挫折,麻貴終於找到了日軍的最大弱點——糧食。
無論日軍多敢玩命,畢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飯,而這些後勤補給必須由日本國內海運而來,所以只要封鎖海岸線,打擊日本船隊,敵軍必定不戰而潰。
事實證明,麻貴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十月中旬起,陳璘開始改行,幹起了海盜。率軍多次掃蕩,見船就搶,搶完就燒,把朝鮮沿海搞成了無人區。他幹得相當徹底,以至於某些朝鮮船隊由此經過,也被搶了。
無奈之下,日軍只得派藤堂高虎率水軍迎戰。但陳璘同志實在是多才多藝,不但能搶,也能打,幾次交鋒下來,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來逞能(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
躲不過也搶不過,日軍叫苦不迭,特別是小西行長,因爲三路日軍中,他的處境最慘,加藤清正佔據蔚山,島津義弘駐紮泗川,這兩個地方離海很近,只要躲過陳璘,靠岸把糧食卸下來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長所處的順天,不但離海遠,而且水路複雜,千迴百轉,進去了就出不來,陳璘最喜歡在這裡劫道,許多日本船打死都不願去。
明朝那些事兒6[1264]
半個月下來,日軍餓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長沒轍了,竟然主動派人找到陳璘,希望他能讓條道出來,而作爲代價,他提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交換條件——一千兩百個人頭。
這意思是,如果你放條生路給我走,我就留一千兩百人給你,請功也好,殺頭也罷,你自己看着辦。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是真沒辦法了。當然,陳璘並沒有答應,因爲他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千兩百人。
日軍就此陷入絕境,但小西行長並不慌張,因爲那個約定的日期,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只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將結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依照之前的約定,日軍加藤清正、島津義弘、小西行長三部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利品,準備撤退。而對峙的明軍,卻依然毫無動靜,仍舊被矇在鼓裡。
如無意外,日軍將攜帶其掠成果,揹負着殺戮的血債,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發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豐臣秀吉五位託孤大臣)嚮明軍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鮮派出王子作爲人質,並每年交納貢米、虎皮、人蔘,日方出於憐憫,將會考慮撤軍。
今時今日,還敢如此狂妄,似乎有點不近情理,但事實上,這是日軍的一個策略。爲了掩護即將到來的撤退,必須麻痹敵軍。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所謂的計策,卻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爲麻貴同志雖然姓麻,卻很難被麻痹。畢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幾十年,什麼陰謀詭計都見過了,日本人在這方面,還處於小學生水平。
所以麻貴立即判定了日軍的真實意圖——逃跑。
此時是十一月七日,麻貴命令,全軍動員,密切注意日軍動向,隨時準備出擊。
十一月八日,駐紮在古今島的陳璘接到密報,確認豐臣秀吉已經死亡,日軍即將撤退。他隨即下令,水軍戒備,準備作戰。
明軍知道,日軍不知道明軍知道。在千鈞一髮的局勢中,戰場迎來了最後的寧靜。
無論如何,雙方都已確定,生死成敗,只在頃刻之間。
十天之後,最後攤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明軍並未阻攔
明朝那些事兒6[1265]
隨後,駐紮泗川的島津義弘也率第五軍撤退,明軍仍然未動。
五大老一片歡騰,在他們看來,撤軍行動十分成功,明軍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來,一個消息打斷了他們的歡呼——小西行長被攔住了。
作爲腦筋最靈活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的反應極快,獲准撤退後,他立即帶兵,日夜兼程趕赴海邊,卻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軍水師。
但小西行長並不驚慌,因爲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順天離海較遠,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區水路複雜,易於封鎖,如果明軍不來,那纔是怪事。
爲了實現勝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對策,並付諸實施,而到目前爲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順利脫身指日可待。
但事實上,五大老錯了,小西行長也錯了。
明軍放任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逃走,並非疏忽,而是一個圈套的開始。
在之前的十天裡,麻貴對局勢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清醒地意識到,日軍有意撤退,但憑藉明軍目前的兵力,是很難全殲敵軍的,恰恰相反,對方已有了充足的撤軍準備,如果逼狗跳牆,後果將很難預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個擊破。
但日軍是同時撤退的,明軍兵力有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十一月四日,他終於找到了那個方法。
就在這一天,陳璘出海巡視,突然發現自順天方向駛出一條日軍小船,行蹤隱蔽,速度極快。
要換在以往,陳璘會立即下令向此船開炮。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因爲幾十年戰場經驗告訴他,不能攻擊這條船。
考慮片刻後,他派出了艦隻跟蹤此船,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傳回,他的估計得到了印證——這條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將此時通報麻貴,雙方的判斷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幾天之內,日軍將全軍撤退,而那條小船,是小西行長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島津義弘求援。
這正是小西行長的對策,他知道,一旦撤退開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必定能順利溜號,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時只能找人幫忙。
加藤清正是老對頭,不幫着明軍打自己,就算不錯了,是絕靠不住的。
只能指望島津義弘了,他相信,關鍵時刻,這位二桿子是會拉兄弟一把的。
於是他派出小船通報此事,而結果也讓他很滿意,小船安全返回,並帶來了島津義弘的承諾。
後顧之憂解除,他終於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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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此時,麻貴和陳璘已經制定出了最終的作戰計劃:
中路董一元、西路劉綎密切監視日軍加藤清正及島津義弘部,發現其撤軍,立即上報,但不得擅自追擊。
水軍方面,陳璘部停止巡航,並撤去蔚山、泗川一帶海域之水師,全軍集結向順天海域前進,堵住小西行長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因爲他們並不重要,只有小西行長,纔是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
這是一個最佳的誘餌,在其誘惑之下,日軍將逐個趕來,成爲明軍的完美獵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計劃如期進行,雙方都很滿意,但勝利者終究只有一個,決定勝負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長沒有看錯人,島津義弘不愧二桿子之名,雖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帶,但聽說小西行長被圍後,卻依然信守承諾,率第五軍一萬餘人趕來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長外,還有一個人也熱切地期盼着他的到來——陳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軍,連夜趕到了順天海域,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從泗川到順天,必須經過一條狹長的海道,而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樑海。
在露樑海的前方,只有兩條水路,一條通往觀音浦,另一條經貓島,通往順天。
他隨即做出瞭如下部署:
副總兵鄧子龍,率三千人,埋伏於露樑海北側。
水軍統制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於露樑海南側的觀音浦。
而他自己則率領餘下主力,隱蔽於附近海域。
當島津義弘部隊出現時,全軍不得擅自行動,等待其部完全進入露樑海後,方可發動攻擊。
攻擊發起時,鄧子龍部應以最快之速度,截斷敵軍後退之路,李舜臣部則由觀音浦出動,襲擊敵軍之側面,打亂敵軍之陣型。
以上兩軍完成攻擊後,須堅守陣地,不惜任何代價,將島津義弘部堵死於露樑海中,等待陳璘主力到來。
而那時,明軍將發動最後的攻擊,將侵略者徹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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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緒,李舜臣卻發問了:鄧子龍堵截後路,我守觀音浦,貓島何人駐守?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如島津義弘熬過伏擊,堅持向貓島挺進,就能到達順天,與小西行長成功會師,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陳璘告訴他,貓島根本無須派兵駐守。
“島津義弘是不會走這條路的,我肯定。”
在不安與等待中,十八日的夜晚到來。
此時的島津義弘站在旗艦上,信心十足地向着目的地挺進。之前的泗川之戰,雖然他只是僥倖撿個便宜,但畢竟是勝了,又被人捧爲名將,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之所以跑來救小西行長,倒不是他倆關係多好,無非是二桿子精神大爆發,別人不幹,他偏幹。
此外,他已認定,明軍圍困小西行長,必然放鬆外圍的戒備,更想不到日軍去而復返,此時進攻,必能一舉擊潰明軍。
在這個世界上,笨人的第一特徵,就是自認爲聰明。
事實印證了島津義弘的猜想,明軍以往嚴加防範的露樑海峽,竟然毫無動靜,由一萬五千餘人組成的日軍艦隊,就此大搖大擺地開了進去。
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沒能領到回航的船票。
日軍的艦隊規模很大,共有六百多條船,隊列很長,當後軍仍在陸續前進之時,前軍的島津義弘已依稀看到了前方的貓島。
但他永遠不可能到達那裡了,因爲當最後一條船進入露樑海口的時候,等待已久的鄧子龍發動了攻擊。
鄧子龍手下的這三千兵,大多是浙江人,跟隨他從浙江前來此地,雖然名不見經傳,卻絕非尋常。在五十多年前,這支隊伍有一個更爲響亮的名字——俞家軍。
在當年那場艱苦卓絕的抗倭之戰中,兩位大明名將分別創建了專屬於自己的軍隊:戚家軍,以及俞家軍。
俞大猷熟悉海戰,是唯一堪與徐海對敵的明朝海軍將領。而他所創建的俞家軍,大都從漁民中選取,熟悉水性和流向,善於駕船,並經過嚴格訓練,多次與倭寇海盜交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堪稱明朝最精銳的水軍。
經過五十年的淬鍊與更替,他們來到了朝鮮,露樑海。
接到進攻命令後,鄧子龍部從埋伏處突然駛出,將日軍歸路堵死,並以十隻戰船爲一組,向日軍艦隊發起多點突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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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由於日軍隊列過長,而且毫無防備,轉瞬之間,後部上百條戰船已被切成幾段,雖然日軍人數佔優,卻陷入明軍分割包圍,動彈不得。
包圍圈內的日軍一片慌亂,他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和跳上船的明軍肉搏,然而明軍戰艦卻絲毫不動,保持着詭異的平靜。
日軍的疑問沒有持續太久,便聽到了答案——可怕的轟鳴聲。
明軍的第二波攻擊開始,不用跳幫,不用肉搏,因爲在鄧子龍的戰艦上,裝備着一種武器——虎蹲炮。這是一種大型火炮,射程可達半里,雖然威力一般,炮彈飛個幾百米就得掉水裡,但近距離內打日軍的鐵皮木頭船,還是綽綽有餘。
就這樣,在炮轟、哀嚎、和慘叫聲中,日艦隊後軍損失慘重,基本喪失了作戰能力。
當炮聲響起的時候,前軍的島津義弘立即意識到,中埋伏了。
但很快,他就顯示出了驚人的鎮定與沉着,並做出了正確的判斷——繼續前進。
後軍已經深陷重圍,敵軍兵力不清,所以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攻擊向前,與順天的小西行長會師。只有這樣,纔有反敗爲勝的可能。
在島津義弘的指揮下,日軍艦隊拋棄了後軍,不顧一切地向前挺進。
然而,他們沒能走多遠。
當島津義弘軍剛剛衝出露樑海時,便遭受了第二次致命的打擊——李舜臣出現了。
被冷落三年後,李舜臣終於再次成爲了水軍統領,當他於三個月前上任時,迎接他的,卻只有兩千多老弱殘兵和一些破爛的船隻,因爲他的前任元均在戰死的同時,還帶走了許多水軍艦船作爲陪葬。
此時,明朝水軍尚未到來,日軍主帥藤堂高虎率領艦隊橫掃朝鮮海峽,無人可擋,而李舜臣,什麼都沒有。
九月十五日,藤堂高虎率四百餘條戰艦,闖入鳴樑海峽。
李舜臣得知消息後,即刻率少量龜船出戰,確切地說,是十二條。這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
四百對十二,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雖然李舜臣是少有的水軍天才,此戰也必敗無疑,除非奇蹟發生。
但事實告訴我們,奇蹟,正是由天才創造的。
戰役結局證明,藤堂高虎的水軍技術,也就能對付元均這類的廢物,經過激戰,李舜臣輕鬆獲勝,並擊沉四十餘艘敵艦,殲滅日水軍三千餘人,日軍將領波多信時被擊斃,藤堂高虎身負重傷,差點被生擒,日軍大敗,史稱鳴樑海之戰。
明朝那些事兒6[1269]
對李舜臣而言,這不過光榮的開始,而露樑海,將是傳奇的結束。
當日軍艦隊出現在視野之中時,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令。
此時,島津義弘的心中正充滿期待,他已經看見了前方的貓島,如此靠近,如此清晰,只要跨過此地,勝利仍將屬於自己。
然後,他就聽見了炮聲,從他的側面。
在戰場上,軍隊的側翼是極其脆弱的。一旦被敵方襲擊,很容易被攔腰截斷,失去戰鬥能力,其作用類似於打羣架時被人腦後拍磚,是非常要命的一招。
很明顯,龜船比磚頭厲害得多。在李舜臣的統一指揮下,這些鐵甲烏龜直插日軍艦羣,幾乎不講任何戰術,肆無忌憚地亂打亂撞。在這突然的打擊下,日軍指揮系統被徹底攪亂,混作一團,落海喪生者不計其數。
然而,就在這最爲混亂的時刻,島津義弘卻並沒有慌亂。
作爲一位優秀的指揮官,他保持了清醒的意識,在攻擊發起的那一刻,他已然確定,敵人來自側翼。
而他的前方,仍然是一片坦途,很明顯,明軍並未在此設防。
那就繼續前進吧,只要到達順天,一切都將結束。
按照之前的計劃,當鄧子龍的第一聲炮聲響起時,陳璘啓航出擊。
出於隱蔽的需要,陳璘的軍隊駐紮在竹島,這裡離露樑海較遠,需要行駛一段,才能到達會戰地點。
而在此之前,島津義弘將有足夠的時間通過空虛的貓島海域,成功登陸順天。
然而陳璘並不着急,因爲他知道,那看似無人防守的貓島,是島津義弘絕對無法逾越的。
拼死前行的日軍艦隊終於進入了貓島海域,然而就在此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一片寧靜之中,位列前列的三艘戰艦突然發出巨響!船隻受創起火,兩艘被重傷,一艘沉沒。
沒有敵船,沒有炮火,似乎也不是自爆,看着空無一人的水域,島津義弘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有鬼不成?!
明朝那些事兒6[1270]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在那片看似平靜的海面下,一種可怕的武器正式登上歷史舞臺,它的名字,叫做水雷。
明代水雷,是以木箱爲外殼,中間放置火藥,根據海水浮力,填充重量不等的重物,以固定其位置,並保持漂浮於海面之下,以便隱蔽及定位。
當然了,關於這東西,我也就瞭解這麼多。相關細節,如引爆及防水問題本人一概不知,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玩意確實能響,能用。
陳璘的自信,正是來源於此。
島津義弘卻依然是滿腦漿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極爲危險的地方,如果繼續前進,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於是他下令,停止前進。
前行已無可能,絕望的日軍只得掉頭,向身後那個可怕的敵人發起最後的衝鋒。
敵人的迴歸讓李舜臣十分興奮,他知道,最後的決戰即將開始。
在亂軍之中,李舜臣親自擂鼓,率旗艦衝向日軍艦羣,這一刻,他已盼望了已久。
此時日軍雖受重創,但主力尚存,李舜臣竟然孤軍衝入敵陣,應該說,他很勇敢。但勇敢的另一個解釋,就是愚蠢。
估計是打藤堂高虎之類的廢物上了癮,李舜臣壓根就沒把日軍放在眼裡,一路衝進了日軍中軍。然而島津義弘用實際行動證明,作爲日本二桿子的優秀代表,他並不白給。
很快,身經百戰的島津水軍便理清了頭緒,組織五十餘條戰船,將李舜臣的旗艦圍得嚴嚴實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雖然龜船十分堅固,也實在扛不住這麼個打法,船身多處起火,形勢不妙。
眼看李舜臣就要落海餵魚,陳璘趕到了。
我確信,這兩個人之間的交情是很鐵的,因爲發現李舜臣被圍之後,陳璘不等部隊列陣,便義無反顧地衝了進去,而此時他的身邊,僅有四條戰艦。
於是,他也被圍住了。
此時,已是十九日清晨。
無論島津義弘、陳璘、或是李舜臣,都沒有料到,戰局竟會如此複雜:明朝聯軍圍住了日軍,日軍卻又圍住了明朝兩軍主帥,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而第一個理出頭緒的人,是島津義弘。
在他的統一調配下,日軍開始集中兵力,圍攻陳璘和李舜臣的旗艦。
陳璘的處境比李舜臣還要慘,因爲他的旗艦不是龜船,也沒有鐵刺鐵鉤,幾名敢玩命的日軍趁人不備,拼死跳了上來,抽刀直奔陳璘而去。
事發突然,船上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關鍵時刻,陳璘的兒子陳九經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