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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大人發佈了規定,火耗不準收了,餘糧不準收了,總而言之,所有朝廷俸祿之外的錢都不準收。
開始大家都不以爲然,反正類似的口號喊得多了,我們不收你也不收嗎?他們相信等到這三把火燒完,海縣令會恢復理智的。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海瑞先生卻遲遲沒有恢復的跡象,他始終沒有鬆口,而且也確實做到了,他自己從不坐轎,步行上下班,從不領火耗,每天吃青菜豆腐,穿着幾件破衣服穿堂入室。
完了,看起來這兄弟是玩真的,不但是火把,還是個油庫,打算用熊熊火焰燃燒你我。
一定要反擊,要把這股“歪風”打壓在萌芽之中!
不久後,淳安縣衙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景象,縣丞請假了,主簿請假了,典史請假了,連縣公安局長都頭也請假了。總而言之,大家都罷工了,縣衙完全癱瘓。
這既是所謂“非暴力不合作”,你要是不上道,就看你一個人能不能玩得轉。
他們端起了茶,翹起了腿,準備等看好戲,最終卻看到了奇蹟的發生。
沒有師爺,不要緊,主意自己拿,沒有文書,不要緊,文件自己寫,沒有人管治安,不要緊,每天多走一圈,就當是巡街。審案的時候沒有助手,不要緊,自己查,自己審,自己判!判下來沒人打板子,不要緊,家裡還有幾個老下人,湊合着也能用。
而海縣令的私人生活也讓他們大開眼界,自從搬入縣衙,海瑞同志就把自己的家人動員了起來,每天老婆下廚做飯,這就省了廚子的錢,每天老僕上山砍柴,這就省了柴錢。海瑞自己也沒閒着,工作之餘在自己家後院開闢了一片菜地,澆水施肥,連菜錢也給省了。
就這麼七省八省,海縣令還是過得很艱苦,全家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灰頭土臉,與叫花子頗有幾分神似,說他是縣太爺,估計丐幫長老都不信。
情況就是如此了,看着海兄弟每天上堂審案,下地種菜,大家的心裡越來越慌,這位大爺看來是準備長期抗戰了,無奈之下,只好各歸其位,灰色收入還是小事,要被政府開除,那就只能喝風了。
於是衆人紛紛迴歸工作崗位,繼續幹活,不幹也不行,話說回來,你還能造反不成?
久而久之,大家逐漸習慣了艱苦的生活方式,而對海大人的敬仰,也漸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因爲他們發現,海縣令可謂是全方面發展,不但約束下級,刻薄自己,連上級領導,他也一視同仁。
在明代,地方官有火耗,能徵稅,所以油水多,而京官就差得遠了,只能等下面的人進京的時候,才能大大方方地撈點好處。所以每次地方官到京城報到,都要準備很多錢,方便應酬。
淳安雖然比較窮困,財政緊張,但這筆錢生死攸關,是絕對省不得的,歷任知縣去京城出差,至少都要用到近千兩,這還算是比較節省的。
海瑞也進京了,去了一趟回來,支出交給縣衙報銷,財務一看數字,當時就呆了,空前絕後,絕無僅有——五十五兩。
此數字包括來回路費、車費、住宿費、吃飯費、應酬費以及所有可能出現的費用,是一個絕對破紀錄的數字。
這個紀錄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我來告訴你:上路時,要能走路,絕不坐車,隨身帶着幾張大餅,能湊合,絕不上飯館。趕得上驛站就住驛站(驛站憑縣衙介紹信不要錢),趕不上絕不住私人旅館,找一草堆也能湊合一宿。
到了京城,能不應酬就不應酬,要非吃不可,隨便找個麪攤大排檔就打發了,要做到即使對方的臉紅得像豬肝,你也不要在意,要使用聯想法增加食慾,邊看邊吃,就當下飯菜了。爭取多吃點,回去的路上還能多頂一陣,順便把下頓的飯也省了。
遺憾的是,即使你能做到,也未必可以打破這個紀錄,因爲海瑞先生瘦,還是精瘦(可以參考畫像),吃得不多不說,衣服用的布料也少,想要超越他,那是非常困難的。
與得罪京官相比,之前冒犯下屬實在是件小事,但要和後來他得罪的那兩位大人物比較起來,這幾個京城裡的小官實在是不值一提。而由一個小人物變成大人物,由無名小卒到聞名遐邇,也正是由此開始。
第一個大人物是胡宗憲,當時他已經是東南第一號人物了,其實說來滑稽,以海瑞的背景和官銜,別說得罪,想見胡總督一面,起碼也得等上半個月,還要準備許多給門房的紅包。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方法,海瑞兄不但讓胡宗憲牢記住了他的名字,且一分錢沒花,還從胡總督那裡額外掙了好幾千兩銀子。
說到底,這事還得怪胡宗憲沒有管好自己的親屬,雖說他本人也貪,但還不至於和海瑞這種級別的人打交道。可惜他的兒子沒有他的覺悟。話說胡公子有一個習慣——旅遊,當然他旅遊自己不用花錢,反正老子的老子是總督,一路走過來就一路吃,一路拿,順便掙點零花錢,
這還不算,他還喜歡反覆遊覽同一景區,走回頭路,拿回頭錢。
即使如此,還是有很多知府知縣盼着他去,畢竟是總督的兒子,能美言兩句也是好的,反正招待費不用自己出,何樂而不爲。
但是海瑞不願意,在他看來,國家的錢也是錢,絕對不能亂花,對此很不感冒。可是不感冒也好,不願意也罷,該來的還是要來。
在一次遊覽途中,胡公子恰好經過淳安,便大搖大擺地住進了當地招待所,等着縣太爺來請安,事情就此開始。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海瑞的耳朵裡,儘管下屬反覆強調這是胡宗憲的兒子,海瑞的回答卻只有一句:
“胡宗憲的兒子,又不是胡宗憲,管他做甚?”
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接到指示,就按打發一般客人的標準請胡公子用飯,海瑞先生自己吃糙米飯,喝鹹菜湯,他招待客人的水平自然也高不
到哪裡去。於是很快第二個消息傳來,胡公子大發脾氣,把廚子連同招待所管理員吊起來狠打了一頓。
大家都急了,正想着如何收這個場,讓總督的兒子消消氣,海瑞卻把桌子一拍,大喊一聲:
“還反了他了,馬上派人過去,把他也吊起來打!”
這個天才的創意超出了所有人的思維範疇,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打人的衙役在內。看見沒人動,海瑞又拍了一次桌子,加了一把油
“去打就是了,有什麼事情我負責!”
本來就不待見你,竟然還敢逞威風,打不死你個兔崽子!
好,這可是你說的,反正有人背黑鍋,不打白不打,於是衆人趕過去一陣火拼,雖說胡公子身邊有幾個流氓地痞,到底打不過衙門裡的職
業打手,被海扁了一頓,這還不算,海縣令做完了打手還要幹搶劫,連這位胡公子身邊帶着的幾千兩銀子也充了公。
人打完了,癮過足了,鼻青臉腫的胡公子被送走了,海大人也差不多該完蛋了。這就是當時衆人對時局的一致看法。打了人家的兒子,搶
了人家的錢,還不收拾你,那就真是沒有天理了。
海瑞卻不這麼看,他告訴驚慌失措的下屬們,無須害怕,這件事情他能搞定。
怎麼搞定?去磕頭請安送錢人家都未必理你!
不用,不用,既不用送錢,也不用賠禮,只需要一封信而已。
事實確實如此,萬事如意,天下太平,一封信足矣。
奇蹟啊,現將此信主要內容介紹如下,以供大家學習參考:
胡大人,我記得你以前出外巡視的時候曾經說過,各州縣都要節約,過路官員不準鋪張浪費,但今天我縣接待一個過往人員的時候,他認
爲招待過於簡單,竟然毒打了服務員,還敢自稱是您的兒子,我一直聽說您對兒女的教育很嚴格,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呢?這個人一定是假冒
的,敗壞您的名聲,如此惡劣,令人髮指,爲示懲戒,他的全部財產已被我沒收,充入國庫,並把此人送到你那裡去,讓你發落。
胡宗憲看到之後哭笑不得,此事就此不了了之,海瑞依然當他的縣令,胡宗憲依然抗他的倭,倒是那位胡公子,據說回去後又捱了老爹一
頓臭罵,從此旅遊興致大減。
這是一段爲許多史書轉載的記錄,用以描繪海瑞先生的光輝形象,但事實上,在它的背後,還隱藏着兩個不爲人見的重要信息:
首先,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海瑞先生雖然吃糙米飯,穿破衣爛衫,處事堅決不留餘地,卻並不是個笨人,蠢人做不了清官,只能當蠢官。
而隱藏得更深的一點是:胡宗憲是一個品格比較高尚的人,雖說海瑞動了腦筋,做了篇文章,但胡宗憲要收拾他,也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總督要整知縣,隨便找個由頭就行了,兒子被打了,臉也丟了,胡總督卻沒有秋後算賬。所以他雖然不是個好父親,卻實在是個好總督。
這一次,海瑞安全過關,但說到底,還是因爲遇見了好人,下一次,他就沒這麼幸運了。
說來慚愧,明代人物衆多,但能上兄弟這篇文章的,畢竟是少數,因爲篇幅有限,好人也好,壞人也罷,只有名人才能露臉
就以嚴黨爲例,其實嚴嵩的手下很多,我算了一下,光尚書侍郎這樣的部級官員就有二十多個(包括南京及都察院同級別官員在內),當
年雖然耀武揚威,現在卻啥也不是,所以本着本人的“寫作三突出”原則(名詞解釋:在壞人中突出主要壞人,在主要壞人中突出極品壞人,
在極品中突出壞得掉渣的壞人),在其中只選取了嚴世蕃、趙文華和鄢懋卿出場,其中趙文華是配角,鄢懋卿龍套。
但事情就這麼巧,鄢龍套雖說已經退場,卻又獲得了一次上鏡的機會,全拜海瑞所賜。
真是機緣巧合,在當年像海瑞這樣的小人物,竟然和朝中的幾位大哥級紅人都有過聯繫,得罪完胡總督,又惹了鄢御史。
嘉靖三十九年(1560),鄢懋卿受皇帝委派,到全國各地視察鹽政,鄢兄的爲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那真是打着電筒也找不出閃光點,每到一處吃喝嫖賭無不涉獵,還要地方報銷,這也就罷了,偏偏他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還四處發公文,說自己素來儉樸,地方的接待工作就不要太鋪張,要厲行節約。
就這麼吃吃喝喝,一路晃悠,鄢大人來到了浙江,準備由淳安路過,海瑞不想接待,也沒錢接待,希望他能繞道走,但鄢大人畢竟是欽差,你要設置路障不讓他過,似乎也說不過去。
於是海大人開動腦筋,又用一封信解決了問題。
這封信十分奇特,開頭先用了鄢懋卿自己的告示,大大地捧了他一番,說您不愧是清廉官員的典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等等,然後突然筆鋒一轉,開始訴苦:
不過我也聽到過一些謠言,說您每到一地接待都非常奢華,我們這裡是個窮縣,如果按那個標準,我們實在接待不起,況且還違背您的本意。可萬一……,那我們不就得罪大人您了嘛。
卑職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您請教,給我個出路吧。
這就算是捅了馬蜂窩了,鄢懋卿的鼻子都氣歪了,但畢竟是老江湖,他派人去摸了海瑞的底,發現這哥們軟硬不吃,胡宗憲也吃過虧,於是欽差大人一咬牙,繞道走!
海瑞再次贏得了勝利,卻也埋下了禍根,因爲不是每個人都有胡宗憲那樣的風格。
當然,海大人除了工作認真、生活儉樸之外,有時也會奢侈一下,比如有一次,他的母親生日,海縣令無以爲賀,便決定上街買兩斤肉,當他走進菜市場,在一個肉攤面前停下來的時候,現場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着這驚人的一幕。
人人都知道,海縣官是自然經濟的忠實擁護者,自己砍柴,自己種菜,完全實現了自給自足,別說買菜,他不把自己種的菜拿出來賣,搞市場競爭,就算積德了。
然而他買肉了,竟然還買了兩斤,等他付完錢,接過肉一聲不吭地揚長而去時,在場的人的這才確信,他們剛纔看到了一幕真實的場景。
肉販子激動了,他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衝動,壯懷激烈,仰天長嘯:
“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做上海縣令的生意啊!”
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在那個沒有電話、送封信要好幾天的年代,海縣令的這一壯舉以驚人的速度被傳播到了大江南北,知府知道了,巡撫知道了,很快,胡宗憲也知道了。
於是,在之後召開的一次政務會議上,胡總督高談闊論一番抗倭形勢之後,突然神色一變,以一副極爲神秘的表情向大家通報了這個消息。
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似乎很可笑,不是嗎?
我不覺得。
一晃三年過去了,在海瑞的治理之下,淳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官吏們的生活水平卻在不斷下降,可他們又惹不起這位活閻王,只能埋頭幹活。但臨近年終,唉聲嘆氣的官員們卻突然變了模樣,往日愁雲密佈的臉孔,開始綻放憧憬的笑容。
這和發年終獎無關,要知道,在海閻王手下幹活,這類型的玩意基本上不要指望,真正讓他們欣喜若狂的,是一個小道消息——海閻王就要高升了。
明代的官員制度規定,但凡地方官,每三年由上級部門考覈一次,對照吏部的標準打分,如果是劣等,就要被記過警告,沒準就要回家種紅薯,而要能評個優等,就能升官。
海瑞無疑是優等,不管別人對他有何等看法,他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而這對淳安縣的官員們來說無異於一場及時雨,他們開始積極準備送行儀式:永別了,海大人,無論您去哪裡,只要不在這裡就好,祝您一路順風。
就在衆人帶着對未來的無限嚮往埋頭準備時,確切的消息下來了,不是消暑的大雨,卻是平地的驚雷。經過吏部考覈,認定海瑞爲優等,應予晉升,爲方便工作開展,決定就地提拔爲嘉興府通判,即刻上任。
完了,徹底地完了,這下整個嘉興地區都轟動了:你們淳安縣城自己倒黴不算,竟然還要鬧騰上來?
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必須採取行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嘉興的官員們隨即開始了緊急總動員,大家紛紛回家查家譜,無論是三姑六婆、七姐八姨,吃過飯的,見過面的,點過頭的,只要是個人,有關係,統統都去找,務必要把海瑞趕走。
很快,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彈劾,彈劾者是都察院監察御史,聯繫到鄢懋卿同志的職務和他的爲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我們不難猜出其中奧妙,至於彈劾的罪狀,那實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因爲它意味着海瑞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要是名聲不大,鬼才罵你。
但後果仍然是極其嚴重的,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職位,並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調令——改任江西興國知縣。
興國是個窮地方,調去那裡似乎也算一種發配,所以看上去,這是個合乎情理的結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根據鄢懋卿之前的預計,在他的授意彈劾下,像海瑞這樣毫無背景和關係的人,不但無法升官,還會被革職查辦。但他萬沒想到,此人雖然未能晉升,卻也保住了官位。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其中必有名堂,所以吃驚之餘,他也沒敢再找海瑞的麻煩。
鄢懋卿的直覺沒有錯,在看似孤立無援的海瑞背後,確實隱藏着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大人物,他就是當年的那位福建學政,現在的吏部侍郎朱衡。
在這個世界上,有正直的人,自然就有欣賞正直的人,朱衡就是一個,別人厭惡海瑞,他卻讚賞有加,所以之前他力排衆議,向上級推薦了海瑞,破格提拔了他。
而三年之後,他再次挺身而出,保住了海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還偏偏是個副部長。
就這樣,海瑞去了江西興國,繼續當他的縣令,因爲朱衡的保護,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危機,此時他四十九歲,依然是個七品芝麻官,再混幾任就光榮退休,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
如果此時有人告訴他,短短几年之後,他這個小人物將聞名天下,併成爲中央的高級官員,重權在握,恐怕連海先生自己都不會相信。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命運之神實在很照顧海先生,他雖然性格不對,天賦不高,運氣卻出奇地好,雖然他後來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卻依然涉險過關,安然無恙——因爲另一位大人物的幫助。
在海瑞看來,興國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沒有什麼兩樣,該怎麼幹還怎麼幹,這下又輪到興國的衙役們受苦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在興國的這幾年,海縣令竟然沒惹過事,想來還是因爲地方太窮,沒人從這兒過,自然也就沒有是非了。
就在海縣令專心致志幹活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調令,命他即刻進京,就任戶部雲南司主事。
此時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還沒到三年考覈期,而戶部雲南司主事,是一個正六品官,從地方官到京官,從七品到六品,一切都莫名其妙。
雖然海瑞不知道,但我們知道,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長幫忙的結果。就這樣,海縣令成了海主事,職務變了,地方變了,人卻是不會變的。
在地方當縣令就敢和總督對着幹,按照這個標準,到了京城,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煩,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
在親眼見識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貪污腐化後,海瑞終於忍無可忍,寫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用他的正直痛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皇帝。
在明代,罵皇帝的人並不少,卻只有海瑞先生脫穎而出,名垂千古,對此我只能說,不是僥倖,絕不是僥倖。
因爲罵人固然輕鬆,卻還要看你罵得是誰,在明代的十幾位皇帝中,要論難伺候,嘉靖同志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這個人極其難搞,不但疑心重,還好面子,但凡罵過他的人,比如之前的楊最、楊爵、高金等人,只是提了點不同意見,就被拉了出去,不打死,也得打個半死。
好漢不吃眼前虧,事實證明,言官之中還是好漢居多,許多人本來就是爲罵而罵,純粹過過嘴癮,將來退休回家還能跟鄰居老太太吹吹牛:想當年,老子可是罵過皇帝的咧。
基於這種動機,在罵人的時候,諸位言官是要考慮成本問題的,而嘉靖同志太過生猛,不是打就是關,虧本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
海瑞偏偏就做了這筆虧本的生意,因爲在他的思維裡,根本沒有成本這個概念。他只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員,吃着朝廷的俸祿,就該幹活,就該做事,就該爲民做主!
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後果,所以他提前買好了棺材,據說是他親自去挑的,好棺材還買不起,只能買口薄皮的,好歹躺得進去,湊合能用就行。
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卻看到了這口棺材,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隨即痛哭失聲,海瑞卻只是平靜地對她說:
“記得到時把我放進去就是了。”
如果說楊繼盛是死劾,那麼海瑞大致就是死諫了,雖不是當場死亡,也等不了多久。要知道,腦袋一團漿糊,盲人瞎馬地掉下山崖,那叫失足,爲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昂首闊步踏入深淵,才叫勇敢。而這口棺材,正是他勇氣的證明。
不知死而死,是爲無知,知死而死,是爲無畏。
海瑞,你是一個無畏的男人。
不聽話的下屬
一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皇帝震怒,滿朝轟動,關入監牢,等待處斬。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自己的情節應屬於極其惡劣,罪大惡極,斬立決都嫌慢的那一類,可左等右等,掛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
因爲皇帝還不打算殺他,在聽完黃錦的話後,他愣了一下,撿起了那份奏疏,看了第二遍。
嘉靖不是個笨人,他知道,一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自然是有備而來,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他看到了攻擊、斥責之外的東西——
忠誠、盡責和正直。
於是他發出了自己的感嘆:
“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干吧,可惜我不是紂王。”
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說他是昏君,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
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既不是有期,也不是無期,既不殺,也不放,連個說法都沒有,他自己倒是很自在,每天照吃照睡,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看起來命是保住了,實際上沒有。
你要明白,嘉靖同志可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就算他懂得道理,知道好歹,你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似乎也有點太過了,一個千里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
終於有一天,他又想起了這件事,便發火了,火得受不了,就開始罵,罵了不解恨,就決定殺。
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徐階。
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別人倒黴,嚴嵩會上去踩兩腳,而徐階會扶他起來。
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不收錢也辦事,他認定海瑞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便決定拉他一把。
但是這事很難辦,因爲嘉靖這號人,平時從不喊打喊殺,但一旦決定幹掉誰,大象都拉不回來,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結果被狠打了一頓,差點沒嚥氣。
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因爲這位內閣首輔只用了一段對話,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皇上你上了海瑞的當了!”
嘉靖帶着疑惑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看着發出驚呼的徐階。
“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他明知會觸怒皇上,還敢如此大逆不道,用心何其歹毒!”
歹毒在什麼地方呢,聽徐老師繼續忽悠:
“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確,只求激怒陛下,然後以死求名而已,皇上你如果殺了他,就會正中他的圈套!”
嘉靖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連連點頭,是的,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怎麼能受一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就算上當,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幹部嘛——比如徐階同志。
就這樣,海瑞的命保住了,他繼續在監獄住了下來,對他而言,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反正家裡和牢裡伙食差不多,還能省點飯錢。
事實上,在徐階看來,海主事鬧出的這點麻煩實在是小兒科,他現在急於解決的,是另一個極爲棘手的問題。
在嚴嵩當權那幾年,內閣裡只有徐階給他跑腿,後來徐階當權,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煒入閣跑腿,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壓根沒把老師放在眼裡,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一架。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煒穿穿小鞋,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鬱悶之下竟然病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告病回了家。
不聽話的走了,就找兩個聽話的來,這兩個人,一個叫嚴訥,一個叫李春芳。
嚴訥兄就不多說了,他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入閣,只幹了八個月就病倒了,回了老家,內閣中只剩下了李春芳。
這位李春芳同志,那就不能不說了,他的爲人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厚道、太厚道了。
在幾百年後看來,作爲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李春芳是不幸的,因爲與同科同學相比,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別說張居正,連楊繼盛、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但在當時,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
他能升得這麼快,只是因爲兩點:一、擅長寫青詞。二、老實。自入朝以來,外面鬥得你死我活,他卻不聞不問,每天關在家裡寫青詞,遇到嚴嵩就鞠躬,碰見徐階也敬禮,算是個老好人。
所以徐階挑中了他,讓他進內閣打下手。
事情到了這裡,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但接下來,徐階卻作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正是這個判斷,給他種下了致命的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