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因爲你是靳長空的女兒……”蔡淑芬垂下頭去。
聽琴原本就是抱怨一句,卻沒想到老媽今天竟然會承認了。
“因爲我是老爸的女兒,你對老爸的那點兒怨恨就都擱在我身上了?”聽琴嘆口氣,轉身推了老媽手臂一下,“我現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小時候真的很怨恨你哎!我雖然是老爸的女兒,我卻也首先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哎,哪個輕哪個重?”
人的心中,總藏着一些傷口。這些傷口並不隨着年紀的長大,就真的可以堅強到可以任意碰觸;有時候恰好相反,越是年紀大了,越是已經變得很堅強了,卻偏是越不敢再去碰觸那些傷口。
那些傷口彷彿就像是魔法的按鈕,一旦按下去,你就又回到了痛苦的當年,現在所有堅強與成熟的一切都會頃刻之間土崩瓦解,而一秒鐘之間迅速變身回當年的那個小可憐兒。
即便今日的聽琴已經差不多是神勇女金剛,沒什麼事再能真的傷害到她,但是一提起小時候的事情,她還是無法釋懷。
“虧我還向着你。跟你一起改嫁到香港來,就是怕你一個人孤單;爲了你而改姓駱,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會站在你這邊;甚至爲了你跟我老爸冷戰那麼多年,連帶着當年差點跟簡桐都差點鬧翻……”
聽琴終於嘆息着說出心底藏了好久的話,“老媽,我就是想讓你知道,就算你沒有了老爸,你卻還有我。我會長大,我會保護你,我會陪着你……”
“……可是,你卻不給我機會,不讓我靠近,忘了我在你身邊,甚至——還因爲我是老爸的女兒而恨我,哼!”
這一刻的聽琴,彷彿再度化身小女孩兒,終於能在媽的肩膀上,嗔怨地說出這些藏在心底太久的話。
“誰說……我恨你了?”蔡淑芬轉頭過來驚訝等着聽琴,“誰說我會因爲你是靳長空的女兒而恨你了?”
“啊?”
聽琴這才愣了,“您沒因爲我是靳長空的女兒而不愛我?”
“廢話!”
蔡淑芬伸手拍了聽琴的發頂一下,“你這小孩兒看着挺直爽的,什麼話都直接說出來,我還以爲你這性子像我呢;我現在纔看出來,壓根兒是我錯了呀!”
“你的性子還是不像我,你像我的那麼點兒都是浮在表面上;你骨子裡還是像靳長空你!什麼事兒不能直接說出來,非得在心裡頭漚着漚着的?你是想把它發酵成農家肥呀,還是想要沼氣啊?”
“媽!”
聽琴一下子坐直起來,看怪物似的看老媽,“說什麼呢您,噁心不噁心啊?”
蔡淑芬這才笑起來,“噁心怎麼啦?忠言逆耳,實話聽起來都有點噁心,所以有人才寧願就聽花哨的假話,這就是人的虛僞!”
聽琴嘆口氣,“老媽,什麼時候當人類行爲學家了?”
“去!”蔡淑芬搖頭笑笑,“其實你老媽我也才長大,當年的事兒我自己也始終沒尋思明白。”
“我當年當然恨袁靜蘭,恨你老爸;可是這些年我又翻騰翻騰心裡這些事兒,我才明白,其實我恨的不是他們早就有戀情這件事兒,我恨的是你老爸的磨磨唧唧。”
“如果他當年能好好地跟我解說,開誠佈公地說明他的心思,我雖然會打會鬧,但是我也不至於就那麼不理解他。當年他也是我強扭的瓜,我心裡明鏡兒似的,所以只要他跟我說明白了,我未必就不肯放他自由。反正我都當了他老婆好幾年了,而且還跟他生了你,我心裡已經知足了。”
“可是他爲了保護袁靜蘭,就對當年的事兒總是諱莫如深,尤其是當年在他們到西北當兵之後發生的那些事兒更是絕口不提——我就更來氣。因爲他不提,我就總覺得我自己好像還有轉圜的餘地,就好像還有可能跟他重歸於好,所以我就拼命不答應離婚,就跟他吵,就不走……”
“這兩年我才明白過來。其實又是何苦,他當初跟我的時候就是個沒心的人,我得到的不過是婚姻的一個空殼。我那麼鬧,讓他苦惱,其實我自己何嘗就不苦惱?——更得不償失的是,聽琴,我忘了你。”
“當年的事情裡我跟你爸沒有誰對誰錯,追究起來也應該各打四十大板——可是你是無辜的。”蔡淑芬說着深深嘆氣,眼淚涌滿了眼眶。
“所以啊,我現在要說,丫頭,老媽不是因爲你是靳長空的女兒而連帶着恨你,而是——老媽我這些年實則心裡還在恨你老爸的原因,是我還在喜歡着他。”
“我當年那麼逃避你,不怎麼搭理你,其實就是因爲害怕自己發現這個原因。你的相貌更像你老爸些,我一看見你就想起他;然後就會看着你二爸不順眼,就想跟你二爸吵架……”
“你老媽我也是個死心眼兒的人,這大半輩子都栽到了你老爸的手裡。當年總覺着你二爸怎麼看着怎麼軟弱,怎麼也沒有你老爸當年在對越反擊戰戰場上的英姿……直到這兩年我才明白了惜福,才明白你二爸實則都是在讓着我。”
“我也終於學會了對自己妥協。對於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愛情也許跟你們小年輕的理解不一樣。你們可能想一輩子愛一個人就要守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倒是覺得,儘管還在喜歡你老爸,但是跟他分開卻是最好的——有些人相愛卻不適合相守,而我跟你二爸,儘管發現愛情很晚,但是我無比確定,他纔是適合陪我一輩子的人。”
“愛情跟相守的緣分,有時候並不完全是一回事。”蔡淑芬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
聽琴靜靜聽着,眼淚無聲地流。
這是一場遲到了幾十年的母女對話。雖然晚,卻終究來到,所以那份無言的欣喜,只能用無聲的落淚來表達。
“……就因爲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你老媽我身上,我就想,希望這一切不要再發生在你身上。這世上每一個母親都希望自己是前車之覆,能給自己的女兒在情感路上作爲後車之鑑,不希望你們再重蹈覆轍。”
“我是不答應你跟杜仲的婚事,我從來也不給杜仲好臉色。我知道你們都說我是因爲嫌棄杜仲的身份,所以才挑三揀四。事實上我也不否認,是有一點的。”
“想想那些混黑道的小子,一般都是家裡經過苦難的。或者是窮困潦倒,或者是受到人欺負想要報仇,所以纔去混黑道。有幾個家裡幸福美滿、事業有成的,吃飽了撐的去當古惑仔?”
“從這個道理上來說,我就擔心杜仲這小子看着是個男子漢的樣兒,心裡說不定哪個犄角旮旯裡卻有自卑和脆弱。而你又是這個性子,說不定哪句話、哪件事就戳疼了他的心,然後這小子就自尊心作祟……”
“媽,他不會。”聽琴嘆了口氣。
年輕的時候想不到媽此時說的這些話,現在想起來是有道理的;不過她還是相信杜仲,“我的性子我自己知道,從來在他面前就沒收斂過。實則我也怕他終有一天會受不了,所以好些時候我都是故意跟他撒潑,探他的底。”
“他要是真的如您的擔心,他早就走了。我這樣的女人又不是多好,也只有他肯陪了我這麼多年,女兒都好幾歲了,可是還沒能轉正。”聽琴搖搖頭,“甚至我有時候都想過,就算是濤子,都未必能做到杜仲這樣兒。”
蔡淑芬挑了眼眉來看自己的女兒,“你終於肯在我面前,坦白地拿杜仲跟藺鴻濤做對比了?你從前從來不肯的,我知道你的潛臺詞是什麼:你一直覺得杜仲比不上藺鴻濤,對不對?”
“媽……”聽琴面上一紅,“我也跟您一樣,我也長大得很晚,不行麼?不管怎麼說,我長大得還比您早些呢!”
蔡淑芬輕輕閉上眼睛,“丫頭,知道媽爲什麼一直不點頭你跟杜仲的婚事——是有媽自己的擔心,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這兒……”
“丫頭啊,你自己的心都不落定啊。”
聽琴驚訝望向母親。
“你自己都還沒確定可以嫁給杜仲,那麼我就要攔在當間兒;這樣還能給你留一個緩衝。外人問你們怎麼還沒結婚,你自然都可以推在媽我的身上,而不用去自己掏心掏肺地找緣由。”
“切,我不在乎別人問我。”聽琴面上的紅更甚。
“就算不在乎別人,可是妙妙呢?妙妙一天一天地長大了,她又那麼聰明,早就意識到你們跟別的小朋友的父母不同了。她就經常偷偷問我,爲什麼沒看見過媽媽穿婚紗的新娘子照片……”
聽琴這才怔住。
“傻丫頭,你需要一個擋箭牌。在你釐清自己的心之前,就讓你這母老虎老媽擋在你前頭吧。反正我在別人眼裡也早是這個形象了,我不在乎再過分一點。好在杜仲也不敢惹我,我怎麼說怎麼做,他也不疑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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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