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被賜死,只是大明朝廷聯虜平寇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插曲。
除了周延儒以外,還有不少朝臣對聯虜之策飽含不滿。但是當週延儒“被”自殺以後,大家就都明白了,這一回不比過去,皇帝決心已下。更何況哪怕崇禎皇帝可以糊弄,靠着聯虜掌握大權的陳新甲,難道是朝臣言官們可以糊弄得了的人物嗎?
京城之中,一片寂靜。
住在京郊的市民們都把房門關的緊緊的,朝廷經制大軍將從這一帶經過,大家都怕關寧軍的驕兵悍將不法譁變,劫掠自家資財。
不過也有很少一些好奇心旺盛的人,依舊跑到路邊觀看明軍南下的隊列。
“那是……虜騎!?”
人們對混雜在大明官軍隊列裡的蒙古士兵並不感到奇怪,邊軍將領本來就很喜歡豢養蒙古夷丁突騎。可是現在不僅僅是混雜了少量蒙古兵,而是另有一支打着清軍旗號的虜騎大軍,正和明軍並列行軍!
明軍的笠盔和滿洲人的尖頂布面甲盔雜處一路,大明的旗幟和建奴的旗幟飄飛一色,代表着文明的髮網和象徵着野蠻的辮子交相輝映。
這是何等荒誕的一幕場景?
聯軍經行之處,很有許多百姓以爲是清軍又來劫掠畿輔。因爲他們知道明軍裡曾有過像孔有德這樣投降東虜的官兵,所以看到和虜騎一起行軍的大隊明軍時,便誤以爲是三順王的漢奸軍隊。
聯軍所到之處,自然雞飛狗跳——甚至於還有少數剛正的致仕官紳,組織起了當地百姓襲擾聯軍,鬧了一場大水沖垮龍王廟的誤會。
主持聯軍之事的陳新甲沒有辦法,他只好請求清軍改換明軍旗幟,並儘量減少白天行軍和對外的活動。一切餉糧事務,全都交由明朝官員代辦,好避免士民驚詫的情況。
京畿附近清軍主帥依舊是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他並不是一個政治嗅覺比較敏感的人物。但已被皇太極派駐他軍中的范文程和洪承疇,卻對明朝官員的心理狀態有極深刻的把握。
阿巴泰雖然因爲碭山之戰的緣故,對洪承疇懷有很深的敵意。不過現在明清聯軍,洪承疇作爲清軍中最瞭解明朝的人物,又重新受到了大汗的重用,阿巴泰暫時也奈何不了洪承疇。
在洪承疇的建議下,清軍於聯軍談判中主動做出了大幅度的妥協讓步,同意了陳新甲要求清軍約束軍紀、改換明軍旗幟、不得自行打糧的種種要求。
清軍主動表達出來的高度善意,令崇禎和陳新甲這對君臣大喜過望。
陳新甲也總算放下心來,對接替周延儒擔任首輔的陳演坦然道:“戎狄皆是無他腸之人,只要我輩供好軍需,清兵自當爲我剿除闖逆。”
陳演知道自己雖然是首輔,但朝廷實權現在已經完全落在了主持聯軍和議的陳新甲手上,所以馬上恭維道:
“借師助剿之策,古來有之。然郭汾陽借回鶻兵,尚不免長安、洛陽遭塗炭之苦。大司馬借師助剿,供其兵餉,約其部伍,恢剿闖賊,如臂使指,此又非郭汾陽所能及也。”
光時亨也拍馬道:
“唐人與回鶻約,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而我大司馬駕馭清兵,能使其改換大明旗號,約束軍紀,只費以兵餉。其實只有借師助剿之名,並無借師之實,究其內裡,無異於太祖、成祖朵顏三衛舊制。清兵既食我餉,既用我旗號,既聽任我指揮調度,則與朝廷經制兵馬何異也?”
陳新甲撫須笑道:“虜性惇固,少它腸,唐人以詐計驅使回鶻,終究無有天朝威儀。若乾符年間唐人以忠義結交李克用,以誠示之,而克用竟爲唐人復興。彼清兵非肅代之回鶻,只需我輩以恩義結之,若洪太汗自然當爲今世之李克用。”
陳演和光時亨都對陳新甲以恩義結交清兵的方略,口上大感欽佩。但光時亨自己心裡卻冒了嘀咕,那沙陀李氏一族最後可是做了皇帝啊。
何況唐末時,朱溫滅李唐,而後樑朱氏又被後唐李存勖所滅……這朱李之讖,會不會再一次應於今日?
光時亨搖搖頭,再不敢深想下去。
陳新甲則將前線送來的戰情文書交給光時亨,叫他拿去兵部討論,準備再籌措一批餉糧送到前方去。
光時亨一看索餉文書的內容,心裡暗自叫苦連天,之前第一批交付給阿巴泰的東師餉就已經高達十萬兩了。
清人明明說好,此後按月給餉即可。現在一仗還未打,也未滿一月時間,怎麼就又要索餉了?
不過光時亨倒是錯怪了清軍,其實阿巴泰雖然被范文程和洪承疇建議,要嚮明朝多多索餉。可是他自己覺得現在一仗未打,就和明人索餉,說不定會破壞雙方的關係,影響到皇太極的大局。
真正打着東師名義索餉的,其實並非阿巴泰,而是吳三桂和高第、李輔明幾人。
由於漕運斷絕,關寧兵的餉糧比起之前也銳減了大半。而且自從孫傳庭帶着秦兵撤到京師附近以後,朝廷餉糧借優先供給秦兵,遼兵之餉就更少了。後來山東總兵劉澤清,又從山東東昌府逃到畿輔,也分走了部分餉糧。
吳三桂是寧遠總兵,高第是山海關總兵,李輔明也是關寧軍建制下的前屯總兵。他們三人都是遼兵代表,自然要爲遼軍團體尋找出路。
而吳三桂通過已經投降清軍的祖大壽這條關係,漸漸察覺到了清軍真正的意圖所在。他知道明朝朝廷即使挺過了闖軍這一劫,前途也是非常渺茫的,所以現在就升起了養寇自重、保存實力的想法。
吳三桂不僅打着清軍的名號往北京索餉,而且在馬世耀率領闖軍精騎撤回白溝河以南後,也遲遲沒有發動進攻,而是等待諸軍彙集後,才徐徐南下。
他的用意,自然是不願意自己拼命打先鋒,消耗掉太多的本錢,動搖到今後的地位。
直到山海關總兵高第、前屯總兵李輔明、山東總兵劉澤清,還有被明軍視爲扭轉乾坤之絕對主力的清軍兵馬一萬多人抵達白溝河附近以後,吳三桂才總算有了發起進攻的打算。
但吳三桂的拖沓行動,則給了李來亨和劉芳亮以充分的自由行動時間。湖廣闖軍的器械精良、紀律嚴整,早已經過了碭山之戰的證明,不用再做過多的贅述。
劉芳亮的左營部隊,雖然不比李自成親自統率的中營親軍強悍。可卻是闖軍五營之中,戰馬配置數量最多的一支戰役兵團。
早在商洛山時期,劉芳亮就掌握着闖營裡唯一一支馬隊精騎。他是闖軍中最善於指揮騎兵作戰的一員名將,在接得馬世耀軍情的第一時間,便有條不紊地佈置好了保定城的防務,然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至固城鎮,穩固了闖軍在白溝河南岸的防線。
當明軍寧遠總兵吳三桂、前屯總兵李輔明、山東總兵劉澤清等三總兵共約三萬精兵彙集時,闖軍已在白溝河南岸完全展開部隊,形成了有力的防禦態勢。
而再等到吳三桂如大旱之望甘霖期盼的阿巴泰軍,共約一萬五千滿蒙漢混合部隊,和山海關總兵高第一起抵達時。李來亨也把除了尚在博野縣收攏掉隊士兵的顧君恩和李世威一標以外,絕大部分的湖廣闖軍帶到了白溝河戰場的前線。
李來亨麾下的湖廣闖軍,包括郝搖旗、張皮綆、馬寶、陳永福等部精兵強將,再加上劉汝魁、張洪、郭升各一部士卒,總兵力大概有近三萬人左右。
劉芳亮麾下的左營闖軍,則是一支包含相當數量騎兵的二萬人部隊。
白溝河南北兩岸,大軍雲集,明清聯軍和闖軍,各自擁有五萬人左右的兵力,戰場上共彙集了十萬大軍。
而且不同於明末大部分的戰事,雙方這總共十萬的軍隊,全數都是明朝、闖軍、清軍裡數一數二的精銳戰兵,沒有一絲一毫民夫輔兵的灌水性質存在。
闖軍的前敵總指揮部設在了固城鎮,大軍在白溝河南岸最重要的屯兵點則是河岸邊上的河陽鎮。
李來亨較劉芳亮晚了一點趕到固城鎮的大本營,他看到這處小小的鎮集,四面八方已經佈滿了闖軍的探哨,看到手執刀槍矛戟的衛兵們好像生鐵鑄就一樣植立在軍營兩側,形成了一種森嚴、冰冷的氣氛,心裡便對劉芳亮的治軍感到欽佩。
劉芳亮歷來給李來亨留下的印象,就是俊美、輕銳,雖然是位高權重的權將軍,卻給人以活潑青年的感覺。但在面臨空前會戰的緊張時刻,劉芳亮卻顯得異常沉穩:
他身經百戰,受過多次刃傷、槍傷、箭傷、扭傷、摔傷,這些創傷沒有一處能夠傷及劉芳亮體內輕銳的活力,反而使他顯得更加結實和壯健,更讓劉芳亮在這時候顯露出一種臨危不亂的氣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