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錦大戰以後,明軍在關外的最後一線希望也幾乎破產。到了這種時候,崇禎即便感到十分的難爲情,可是朝廷官員、內閣輔臣,上上下下,要求議和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皇帝漸漸感到時機成熟,特別是在左良玉兵團覆滅的消息傳抵北京以後,崇禎終於覺得,此時再提議和之事,應該不至於招來朝野的反對。
何況現在國勢風雨飄搖,此一時彼一時,自己即便款和,人們也只能說皇帝顧全大局,而不會說他出爾反爾了——至於之前那些幫助崇禎謀劃款和之事,反被皇帝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可憐人,只能說他們沒有活對時候。
以馬紹愉爲首的議和使團,已經是第二次前往關外。鬆錦大戰剛剛結束時,使團就來過一次,可由於當時皇太極尚未將關外殘存明軍清除乾淨,他就藉口使團的敕書是僞作,聲稱“南朝”無和談的誠意,拒絕接見使團。
等到左良玉敗亡以後,急不可耐的崇禎,終於下定了“攘外必先安內”的決心。這回他不再擔心朝野的輿論,給了馬紹愉使團真正的國書印信,對使團的款和寄予了極高厚望。
馬紹愉在七月間抵達了瀋陽,不過當時老汗皇太極並不在滿洲人所謂的“盛京”。皇太極爲了籠絡蒙古人和許多還保持着漁獵傳統的“野人”,並不像明朝皇帝那樣被種種的枷鎖,整年、整輩子困在紫禁城中。
皇太極主持了洪承疇一羣人的投降儀式之後,又處理了幾項軍政大事,就偕皇后和諸妃騎馬出外,巡視皇家草場,看了幾處放牧的牛、馬,還隨時射獵。
但是在他離開盛京期間,一應軍國大事,內院大學士們都隨時派人飛馬稟奏。關於款待明朝議和使臣的事,都遵照他的指示而行。
使團上一次前來時,馬紹愉在滿洲人對敕書發難以前,還算受到了隆重的待遇。當時幾位清國大臣出迎明使臣於二十里外,設宴款待。
按照雙方議定的禮節:開宴時,明使臣向北行一跪三叩禮,宴畢,又照樣兒行禮一次。皇太極當時委派了禮部承政滿達爾漢、參政阿哈尼堪、內院大學士范文程、剛林、學士羅碩等人,前往使團住宿的館驛,宴請明國議和使臣。
但這一次的情況就不同了,這回皇太極甚至不再設宴招待馬紹愉。滿達爾漢等人以極粗暴的態度向他索要議和國書,聲言使團上一次來時沒有攜帶國書,只帶有崇禎皇帝給兵部尚書陳新甲的敕諭一道,毫無誠意。若此次依舊沒有國書,免不了刀兵相見,“必遣大軍巡獵中原”。
馬紹愉則表示他帶來了國書,但國書必須由他親自交給皇太極,而不能由滿達爾漢等人代爲索取。可滿洲官員對他的要求毫不在乎,依舊錶示必須先驗證國書,皇太極纔會接見使團。
無奈之下,馬紹愉只能破例將國書交給滿達爾漢。大明的權威在此時當然受到無情的踐踏,只是此時此刻,以大明爲中心的傳統朝貢秩序其實早已破碎不成樣子。
這還只是第一步,因爲皇太極不在盛京,而是在外巡遊。馬紹愉使團又不得不離開盛京,前往遼河附近滿洲人的臨時駐地等待接見。
第二天上午,遼河岸上,小山腳下,在一座黃色氈帳中,皇太極席地而坐,滿達爾漢、范文程和剛林坐在左右。
這時最大的爭議是滿洲人要求馬紹愉實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這樣的恥辱是使團所堅決不能接受的。可馬紹愉又負有同滿洲人款和的重大責任,如果因禮節問題而致使議和失敗,他又如何向崇禎皇帝交代?
在雙方僵持不下之時,於鬆錦大戰後投降於清廷的洪承疇提出了一個辦法,他讓皇太極移座於西,令馬紹愉面西行三跪九叩之禮。
使團認爲面西朝拜,回到北京以後還可以同崇禎解釋,說是遙拜京城。這樣一個折中的辦法,也爲皇太極所接受,而洪承疇出現在皇太極大帳中,也終於徹底坐實了另一樁早在北京流傳開來的消息——洪亨九終究是做了漢奸!
他不僅未能成爲張巡,也未能成爲文天祥,他不能如蘇武一樣稍作堅持,甚至不如家眷被殺後才投降的李陵。
馬紹愉難以置信,但親眼在皇太極的大帳中見到洪督師,還是讓他不得不承認了這樣的現實:洪亨九真的就是一個厚顏無恥、賣國求榮的漢奸國賊。
聖天子在京城爲洪亨九修建的祠堂,聖天子親手爲洪亨九所寫的御賜祭文,這一切又要如何收場?
唉!
一場無可奈何的大禮以後,皇太極卻又在國書的稱謂上發難,他用滿語說:“本是派使臣前來求和,明國皇帝卻不用清國、滿洲、皇帝等稱謂。我聽說明國是禮儀之邦,怎麼不禮如此?”
皇太極體態魁梧健碩,眉眼細長,看着既像狡猾的狐狸,又不乏虎狼的兇惡和殘忍。他鬍鬚留的很長,隨着嘴巴說話,微微上下跳動,讓馬紹愉心中升起強烈的恐怖感來。
皇太極笑了一笑,他的笑臉比冷峻的模樣更爲可怖,散發着一種陰寒的氣質。
他還是用滿語說:“哼,他明國皇帝自以爲是天朝,是上天之子,鄙視他人。”
皇太極把國書遞給范文程,讓這個通曉滿漢語言的大學士用滿文,將國書內容念給所有人聽。
滿洲羣臣聽完以後,除了洪承疇幾個聽不懂滿語的人,全都大笑了起來。
滿達爾漢也笑起來,說:“大汗,聽他的口氣,倒好像他明國打敗了我國,是我國在哀憐求和!”
馬紹愉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他已從所有人的表情和氣氛中感到了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他試圖保持一種冷靜,用據理力爭的態度來達成和議,可是滿洲大帳中陰森可怖的氛圍,還有皇太極那張彷彿狡狐的面龐,卻讓馬紹愉的神經完全麻痹,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冷冷道:“上次經過我的駁斥,南朝皇帝這一次的敕書,口氣老實一點,可是也不完全老實。我不管南朝是什麼打算,在你們擺出足夠誠意以前,大清是不會和南朝和談的。”
他讓范文程將這段話翻譯給馬紹愉聽,馬紹愉聽罷以後,面色慘白,幾乎站立不穩。皇太極則揮揮手,命人將馬紹愉帶下去,他自己則在兩天以後才優哉遊哉返回盛京。
從錦州前線返回的諸王貝勒都在等着皇太極,以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爲首的衆人,一個—個輪流屈一膝跪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腰,頭腦左右擺動兩下,而他則鬆鬆地摟抱着對方的肩背。行畢這種最隆重的抱見禮,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後纔回宮。
關於議和的事,有一羣滿、漢大臣,以從前投降的漢人、現任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爲首,主張拒絕南朝求和,趁此時派大軍“南伐,迫使崇禎逃往南京,納貢稱臣,兩國以黃河爲界。
但皇太極並不同意他們的建議。
的確,他也有一個進入關內,重建金太宗勳業的夢想。但皇太極有自己一套切實可行的步驟,不像這些滿漢大臣一樣隨時局的變化改變方略。
皇太極的能力遠遠超過老汗努爾哈赤,滿洲人能夠從努爾哈赤晚年“殺盡無谷之人”,從那種瀕臨崩潰的混亂局面中走出來,並走向日益強大正規,全賴皇太極的奠基和努力。
他改革了努爾哈赤殘暴的奴隸制度,將清國發展爲雖然比之漢人政權依舊十分落後的農奴制國家,但比之老汗努爾哈赤那種原始又野蠻的奴隸國家,又進步許多。
更且不論皇太極兩徵朝鮮,強迫朝鮮每年向清國輸入大米、布匹等歲貢,使清國脆弱的經濟得到輸血。
至於皇太極擊滅察哈爾、收服土默特、征服漠南蒙古,還有拉攏三順王建立起東亞最強炮兵部隊的種種勳業,簡直無法書盡。
毋庸置疑,努爾哈赤不過是也先太師、達延汗、俺答汗一流的人物,唯有皇太極纔是使得後金——清國政權超出蠻族範疇的造國者。
對於諸王、貝勒、大臣們所說的南征滅明之議,皇太極感到時機還是很不成熟。
對於馬紹愉使團,皇太極百般挑刺,給馬紹愉施加了巨大的壓力。但他只從禮儀等方面挑刺,並沒有否定議和的可能性,這無疑給了使團很大的希望。
三天後,皇太極命范文程等人前往館驛宴請使團,並暗示只要明國以對等的禮儀書寫國書,清國就會同意議和。
隨即滿洲人就將使團送回寧遠,一切看似平淡。可是使團剛剛離開,皇太極就召見了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和內大臣鈕祜祿·圖爾格,準備再毀邊牆,入關大掠。
“取燕京如伐大樹,須先從兩旁砍之,則大樹自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