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西北,黃河打了一個曲折。曲折的地方,河水淺,河面寬,沿河的東岸一丈高的長牆蔓延北上,直抵黃河黑崗口。長牆上每隔一段距離,設一個炮臺,火力較強的紅夷炮,虎視眈眈地張着大嘴。
河水過淺的地方,炮船不能行駛,何況十一月下旬以後,部分河段已經開始漸漸結冰,長牆的防守自然就更加吃緊。
一部分大順軍士兵駐守開封到黃河黑崗口的這段河防,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乘小舟擊碎黃河上漸漸凍結起來的薄霜和浮冰,避免河段過早的被完全封凍起來。
袁宗第深知責任重大,不敢疏忽。他想到在太原附近戰死的張鼐,想到被流放到武昌的田見秀,想到已經自殺的牛金星,還有抱病在牀的李過,心中不禁對大順未來的前途,產生了幾分迷茫。
不過很快他就看到李來亨的儀仗過來了,看來晉王殿下今日又來巡視河防了。
雖然大順軍還控制着河北不少地盤,除了山西南部以外,河南的北三府懷慶、衛輝、彰德,以及河北的大名府,都還在大順軍控制下。
但是這四府之地都無險可守,孤懸於黃河北岸,事實上處於一種易守難攻的態勢。李來亨知道一旦清軍全力南下,大順軍若還想依靠河北四府抵禦清軍,稍有不慎,恐怕依舊會被東虜突破千里河防。
黃河千里,如果處處設防,兵力分散佈置,這就不啻於是重蹈了歷史上宋文帝元嘉北伐的覆轍。處處設防,實際上就等於處處不設防,數十萬大軍分散於千里之上,那麼一點被敵突破,則千里之堤必毀於蟻穴一處。
所以最後決定天下歸屬的要害,依舊是太原、是開封、是徐州、是潼關。大順軍依關守河,西以潼關爲界,堵塞清軍關中的吳三桂部,北以太原和河北四府爲緩衝、以千里黃河爲反擊的縱深,對抗清軍中央主力,東則以徐州爲中心,抗衡接替豪格出任清軍東路軍主帥的英王阿濟格。
“清軍攻擊太原的情況如何了?”
李來亨和袁宗第並肩站在黃河岸邊的炮臺上,他們一起向着西南的平川瞭望着。陽光和煦如水,河對岸延伸到天邊的平川是那麼寧靜,沒有一絲可怖的地方。黃河的怒濤也因爲秋冬時節枯水期的來臨,變得平和了起來。
悄悄流動的河水中,間或有一尾大魚跳出水面,發出輕微的“潑喇喇”的聲響,轉瞬卻又歸於平靜。
長牆上吹來清涼爽快的輕風,同樣站在長牆上的殿右軍制將軍劉體純不覺打了個噴嚏。
“權帥有令,換牆咯!”
袁宗第的命令下達以後,長牆上就傳來一聲接着一聲的號子聲,士兵們用拖得長長的聲音喊道:
“權帥有令,換牆!”
喊聲由遠而近,由近及遠,從北向南沿着長牆一遍一遍地傳下去。每處喊聲過後,長牆上都要探出幾個帶着范陽帽的士兵的頭,他們換下輪替的站崗士兵,迅速就位,隊列整齊,行動從容。
李來亨滿意地點點頭,清雋的面孔上浮現出輕鬆的微笑:
“袁叔治軍,真是有章法。”
袁宗第默不作聲,劉體純趕緊着拉了袁宗第衣袖一把,這位大順新晉的寧夏公才緩緩說:
“清軍對太原的攻勢十分奇怪,主要是以鑲紅旗的固山額真葉臣——哦,據說清軍現在改叫做都統了——爲主。他們聚集了六七萬精兵,和我們在山東的實力差不多,但是行動的積極性卻低得多。
葉臣攻打了太原數次,每次卻都是短則攻城六七日,長則攻城亦不過半月而已。這樣短的時間,臣實在看不出清軍真的有必破太原方返的打算。”
方以仁如今貴爲大順的平章政事和天佑殿大學士,成日忙於總籌六政府的部務,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在李來亨身邊參謀贊畫。原本幫助李來亨協理軍務的顧君恩,也因爲現在出任兵政府尚書和參軍院總裁的職責,工作繁忙的很。
不然這兩人,當很快就能指出清軍的戰略用意所在。
跟在李來亨身旁的一名參軍院參謀周昌,他年齡極輕,看起來還是個少年,但是頭腦活絡,戰功也不少,只是性格顯得還不是很穩重。
周昌就搶話說:
“清軍如此攻打太原,用意不問自明,還是想吸引大順軍到太原和他們決戰吧!”
李來亨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命周昌退下去,他自己又說道:
“清軍的戰略態勢,雖然這段時間做了一些調整,不再像之前那樣是兩個拳頭分隔千里,一個在陝西,一個在山東,左右開弓、露出胸膛的打人。
但是他們在山西和河北的兵力依舊不夠充足,如果兵力更充足一些的話,我想多爾袞是不會介意先攻下位置那麼重要的太原的。
不過事實可能也和周昌推斷的接近,多爾袞依舊存有在山西中部、河北中部和大順軍決戰的希望。
只是我們又不會那麼蠢,跑到那樣一個不利於大順軍發揮人力物力優勢的地方去進行會戰。清軍除了糧荒的威脅,等不到我們的主動出擊以後,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南下到黃河這裡決戰了。”
劉體純哈欠哈欠地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後,也贊同李來亨的觀點:
“晉王說的真對,臣也以爲是如此。不過晉王是否想過,清軍如果南下黃河與我軍決戰,勢必會先拔除側後方向的太原城吧?咱們要不要將姜瓖和陳永福撤出太原呢?”
李來亨卻以爲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大順軍沒有了必須放棄太原的條件。他走到長牆最前方,雙手按在牆垛上,望着黃河和太行山交融在一起的那個方向,看看雄偉浩蕩的山與河,從容不迫地說:
“過去孤曾經提議將太原守軍撤到冷泉口去,那是考慮到清軍勢大,太原孤懸於外的不利情形。但是現在看來,從陳子龍和張家玉自北京帶來的情報來看,清軍的糧荒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如今時間都已經到十一月下旬了,清軍到現在也沒有組織起對太原的大規模攻勢,這既是因爲多爾袞不願全撤陝西、山東之兵,依舊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兩個拳頭打人的態勢,另外的因素也是因爲太原乃是一座雄城,即便沒有援軍,清軍恐怕一個月的時間,也未必能夠破城。
一旦時間耽誤超過兩個月,黃河封凍的時間窗口,大概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時間了。到時候多爾袞即便攻佔了太原,也沒有能力再繼續突破黃河一線了,清軍依舊將要被活活餓死。”
袁宗第這時候才贊同說:
“從多爾袞立刻陝西、返回北京,一直到現在爲止,看來睿酋是忙於整合北廷,忙於鎮壓那些不服從於他的臣子,沒有時間進攻太原。等到現在他完成了清軍的整合,可是時間卻已經到了黃河封凍的節骨眼上,他是不敢於放棄這一時間窗口的。”
李來亨放聲笑道:“我笑豪格無謀,多爾袞少智,其實即便是這樣說,清軍也不是完全沒有調集主力進攻太原的時間的。
最起碼現在已經調集到太原的那六七萬清軍,不惜代價早些時間發起堅定的進攻,或許也能攻取太原。
可是多爾袞猶豫不決、三心二意,既猶豫着想要拿下太原,又不能堅定決心,偶爾似乎還想將葉臣這支大軍調到其他戰線去。
就在多爾袞猶豫不決的時候,虜人的戰機,已經稍縱即逝了。”
袁宗第和劉體純一起說道:“此天意庇我大順。”
李來亨只是聳聳肩:“多爾袞之不如皇太極,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