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的身後,同樣有無數面闖軍的大旗被雲層裡冒出半個尖兒的太陽照得光芒閃耀。大旗之下,則是以千計、以萬計,同樣是漫山遍野,充塞滿河陽鎮所有道路的大隊步騎兵。
這是闖軍壓陣的主力部隊,善於作戰的將領們懂得在什麼時候,恰到好處地把後備力量投入戰鬥,以收最後一擊之功。過早或晚地投入後備力量,都會犯極大的錯誤。
所以李來亨一直在等待着最佳時機,只有到了那個最佳的時刻,他一舉投入兵力,才能擴大戰果,取得最好的成效。
“谷哥和好直都不在這裡,殊爲可惜……”
李來亨握緊了手中的馬鞭,將近五萬兵力正在自己的指揮之下,他擔負的是多少人的命運?
幾萬個家庭,幾萬個父親、丈夫、兄長、幼弟、兒子,他們纔剛剛獲得了一隅可以安生的田地,才過上了沒有一年兩年的安穩生活,現在就隨時可能因爲李來亨的一己之念,斷送掉全部的人生。
李來亨甚至在想,如果谷可成或者顧君恩在這裡,或許郭君鎮、白旺、高一功等人也可以,只要這些人在這裡,自己就可以馬上卸下重擔,讓他們這些人來決定出擊的時刻。
“府主,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何假手他人?”
崇禎十六年的這個深冬是如此嚴寒,特別是白溝河的附近,北風凜冽,即便穿上兩層的棉衣,也難以完全抵禦如此的冰寒。
可是方以仁說話間,居然還在優哉遊哉地搖着摺扇——那把摺扇李來亨看得倒是十分熟悉,就是當年闖軍初破洛陽福王府時,李來亨贈給方以仁的禮物。
李來亨不禁失笑道:“數九寒冬,搖的什麼扇?樂山竟驚惶至此!”
方以仁嘿嘿訕笑一聲,說:“闖軍破漢口鎮以後,蕭維崧從九江、安慶買來大批松江棉布,將士們冬衣整整,我也穿了兩件,現在頗有汗流浹背之感嘛。”
“哈哈哈!”
李來亨哈哈大笑數聲,心中的緊張和負擔一掃而空,他揮手下令道:“郝搖旗到左營去,和劉汝魁、馬世泰等部一起作戰,要讓左營的兄弟們知道我們和他們始終戰於一處,絕無人敢於先退。”
郝搖旗應聲接下軍令後,就帶親兵奔去左營隊伍。李來亨接着對陳永福說:
“陳將軍,你對官兵戰法最爲熟悉,依你之見,孫傳庭或吳三桂會如何用兵?”
陳永福看到衆將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不敢怠慢,馬上答道:
“楚闖火器犀利,但這不爲秦軍及關寧所知。秦軍的火車營雖然在新安之戰全軍覆沒,但孫傳庭很可能依舊會主張發揚官兵火器之利。至於關寧,我瞭解不多,但亦頗聞其騎兵及火器強勁。估計一樣是以騎兵和火器部隊,爲主攻的手段。”
“火器……”李來亨閉上眼睛嘖了一聲後,對方以仁說,“好直和李世威皆在後方,大批重炮還遺留在博野縣,必須要催促他們兼程趕來,否則火器方面闖軍很容易吃虧。”
未等方以仁說話,軍中另一將領就毛遂自薦道:“大帥用我!我去博野縣通知其他兵馬儘快趕來!”
李來亨初一看居然並不認識此人,又看了一會兒纔想到他是之前曾給劉芳亮帶過路的明朝原通州總兵張汝行。
因爲戰況緊急,張汝行在保定府一帶又頗有社會能量,在白溝河開戰前召集了數百舊部,跟隨闖軍參戰,劉芳亮就順便將他帶上了。
李來亨考慮張汝行實力有限,又是個明軍降將,可靠性很成問題,留在戰場上萬一像後來劉文秀反攻保寧之戰時的明軍降將張先壁一樣,成爲豬隊友,變成闖軍的一大破綻,可就大大不好了。
所以李來亨就點頭說:“好,張將軍毛遂自薦,本帥記得這一功了,將來殿下絕不會吝嗇封爵之賞。”
張汝行本來就在明闖兩軍之間東搖西擺,他投降劉芳亮以後,沒有獲得自己想要的官爵和地位,心中其實十分不滿。
白溝河之戰開戰前,張汝行卻又覺得明軍連戰連北,已經是喪家之犬,自己主動參戰,或許能撈得一些功勞。
可等到了前線,張汝行一下子又發現明軍精銳雲集,實力頗爲強勁。不管闖軍能不能戰勝明軍,張汝行自己這點兒實力砸進白溝河戰場,絕對是半星水花都砸不出來的。
所以他一聽有可以避開前線的好任務,馬上就毛遂自薦搶了下來。
不過以李來亨的性格,也絕不會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他等張汝行轉身離開後,纔對張皮綆吩咐說:
“再挑一隊人馬,盯住張汝行。要防備他突然起兵作亂,也要防備他在路上故意拖延時間。”
親軍標中有一隊老本勁兵,是李來亨從歸徐北上時谷可成剛剛補充進來的生力軍。這支部隊的帶隊軍官李瑋羣是隨營學堂的一期生,張皮綆想到這點,覺得他應該能夠勝任這種差事,便馬上安排李瑋羣帶數十騎遠遠跟住張汝行,以備萬一。
“府主,時機快要到了。”
說話間方以仁都把摺扇收了起來,此時馬寶已經指揮楚闖騎兵發動了毀滅性的牆式衝鋒,給了李輔明當頭一棒,白溝河上的戰局也因此發生了變化。
李來亨又端詳了四五個呼吸的時間,他望見明軍前隊旗幟紛紛被闖軍騎兵砍倒,便下定決心道:
“要把全軍的隊形都展開,郝搖旗、劉汝魁、馬世泰、郭升他們那邊也是一樣,全部展開……五萬勁兵啊,足可以橫行天下了!”
“傳令,左營、前營戰線全部展開,接應劉帥……開始進攻!”
嗚嗚嗚——
戰士們吹響了海螺和號角,在自古悲涼的燕趙大地上,數萬名戰士整裝待發。士兵們雖然大多默然無語,只有左營裡發出了零星的說話時,空氣寂然,可刀槍盔甲的鏗鏘金戈之聲,卻幾乎搖動了大地和封凍的河流。
闖軍五營依舊宋獻策提出的一種五行學說,分別使用五種不同的旗色。李來亨的前營和劉汝魁的膚色一樣,在宋獻策那一套理論裡,應該使用的是黑色旗號。
不過李來亨自己在隨州另搞一套,有別於宋獻策那套五行學說——當然主要也是因爲考慮到“揚武藍”這種藍色染料,合成製取的成本最爲低廉,只要耗費些草木灰就好了,所以李來亨才主打深藍色的旗號和服色。
北伐以後,特別是宋獻策親自跑到德州以後,這個長相滑稽的小矮子,整天都在李來亨的耳朵邊上叨叨兜售他那一套過了時的理論。
爲了得一個消停,李來亨才讓方以仁去準備了三四支黑色大旗,裝點一下門面。
現在那幾面黑色大纛,就飄揚在湖廣闖軍的最前方。
劉芳亮的左營,旗色則使用白色,他們的白色大纛與李來亨的旗子形制相仿,黑白間雜,於寒風中上下飄曳,忽閃忽爍,簡約的色澤透露出了一種令人心驚的肅殺氛圍。
“殺——”
闖軍將士們萬口齊聲,吶喊出今天的衝殺聲——這道吶喊震撼了白溝河附近的樹林,堆積在樹枝上的積雪都倏倏地落了下來,還不知道有多少鳥獸被驚走。
可就在闖軍全線出擊的同時,白溝河的對岸突然響起了成片的、連綿的炮聲。李來亨心中一驚,從聲音上他判斷這一陣火炮炮擊的威力一點不下於楚闖炮兵標最重型的火炮威力,明軍的重型紅夷大炮原來這麼厲害嗎?
接着讓闖軍諸將皆感震動的是——地面上真的傳來了些微的震動感。
那是數萬人前進傳導出來的力量。
李來亨匆忙揮手疾呼道:“快跟進、快跟進!孫傳庭已經殺過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