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金陵府履任龍衣衛江南鎮撫司主事的李遠,靜靜聽着手下人的彙報。
他喝了口茶水——一如既往,順軍將佐喝的茶水,全是用最普通一檔的碎茶葉泡成——李遠放下茶碗,眯起了眼睛,淡淡地說:
“錢謙益還算自知,沒有參與謀亂之事。給那個林貓貓的甄選,就算通過吧,不用再繼續審查了。”
李遠麾下的龍衣衛小旗有些吃驚:“李大人,不需要下令拘捕顧炎武嗎?”
“監國有令,對江南謀亂文人,先縱其行……”李遠嘿嘿一笑,“他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這叫引蛇出洞。之後如何應對,監國殿下自然還有方略。”
龍衣衛小旗單膝跪地,頓首道:“標下明白!”
順朝出於先帝李自成時期定下的基調,大力打擊了明朝的廠衛系統,爲了博取士林輿論的好感,徹底廢除了太監製度。但李來亨掌握政權以後,便將原本楚闖系統的紅隊,改編爲龍衣衛。
由這些熟悉軍情偵查的紅隊人員,事實上取代了先明時錦衣衛的任務。
除了軍事方面的需要以外,龍衣衛也負責監視朝政、地方,擔負起了在江南、華北等新佔領區中,執行偵查、壓制和消滅政治上經濟上一切反大順的組織、活動、偵探及盜匪等任務。
龍衣衛被李來亨賦予了一定特殊全力,對於反順案件和涉案人員,具有偵察、逮捕、預審之權。但是作爲限制,龍衣衛在有充分證據需要拘捕地方或中央官員時,必須先在行動以前與該官員所處部司的主事者進行溝通,以便物色替代案犯的人選。
但是該部司主事者即使有不同意見,亦不得阻撓龍衣衛的行動,只能向上級抗議。
龍衣衛的作風雷厲風行,在大同、宣府、天保府和北京一帶,早已因其酷烈的行事手腕引發了搢紳羣體的震怖。
只是在江南一帶,李來亨考慮到當地紳權強大。龍衣衛過早顯露存在,會引發本地搢紳階層的強烈反彈,才下令各地鎮撫司儘量採取懷柔方式處置謀亂案件,以免造成地方喧譁。
李遠最後在募買女官的名錄上,用紅色的毛筆在林貓貓三個字上勾了一個圈。
他想了想說:“既然此人懂得醫術,甄選中筆試又獲得第一名,就直接安排車馬送她去開封吧……不,直接送去天保府。
如今二聖車駕都準備前往陝北,林貓貓這些女官從金陵出發,腳步快些,應當可以和殿下同時抵達天保府。”
除了林貓貓以外,通過甄選考試與龍衣衛審查的備選女官,大概還有十幾人。
根據李來亨的授意,龍衣衛挑選女官所看的標準,除了年齡較小、能通文字筆墨以外,便是以身家關係簡單——最好是孤兒——爲主。
“我看監國的意思,這些女官將來是要取代閹宦內臣的。若能做到首席秉筆女官的位置,權位煊赫,說不定還不低於各部尚書、平章政事。
你們都小心呵護着,不要惹惱了這些小女子。”
北方民風較保守一些,對李來亨募買女官一事,多是認爲這和前朝選秀女沒有多大區別。即便是江南這邊,像顧炎武最初也是做同樣考慮,都覺得所謂募買女官,只是爲充實後宮取一個好聽些的名義罷了。
所以大部分來參加甄選的年輕女子,都只是一些外貌姣好的人罷了。通經史、善筆墨的,少之又少,像林貓貓這樣又懂經史策論,又懂醫術六爻的,就更少了。
上個月在開封,李遠聽說監國殿下親自去視察了一回甄選考試,雷霆大怒,直接將相貌高於常人以上的女子,全部趕回家去,只留下了一批形貌不甚好看的人。
李遠不知道監國殿下是真的重纔不重色還是在裝模作樣,但既然殿下如此大怒,他在金陵挑選女官的時候,自然也奉行這條準則,太好看的人全部淘汰掉。
林貓貓臉上長了好大一片雀斑,頗符合此項要求。
“甄選女官,只論才,不論色。監國用意是藉此區分後宮和內廷的差別,免得造成後宮干政的不良局面。
但是女官真的能徹底代替太監嗎?先明時天啓皇帝重用閹黨,被朝野士人罵的狗血淋頭。今後我朝若重用女官,說不定還是一樣被罵。”
鎮撫司小旗攤手說:“起碼這女官咱們甄選時,挑的都是良家出身,又通文墨、讀經史的女文曲星。怎麼都比前朝那種大字不識幾個,入宮後纔開始讀書認字的太監強吧?
何況天下女人那樣多,不比男人少幾個。天下太監卻纔有幾個?這女子中的賢才,總要比滿天下才幾千幾萬個的太監多吧。”
李遠看着那名小旗含笑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揮手讓他退下去:“監國的佈置設施,必有其意圖所在,咱們幹龍衣衛的可不要深究太多。”
龍衣衛下轄的江南鎮撫司,辦公場所坐落在原來南都皇宮附近的一位勳臣府邸裡。劉希堯帶兵進入金陵城後,就將先明南都勳貴二百七十多人,一併送去開封。
這些“與國同休”的勳臣們,留下的房屋宅邸,大多數都被順軍徵用,成爲了江南二省各級官署的辦公地方。
光中二年暑熱把地面一塊塊巨大的方磚曬得滾燙,一絲兒風都沒有。上個月新落成的鄉政學堂學舍,就坐落在鎮撫司大院的左面,來來往往,陸續又有些新入學的江南搢紳子弟帶着書冊筆管圍觀過來。
他們都聽說了女官甄選考試的事情,即便以江南民風,也同樣對這種事情特爲好奇。一大羣人甚至堵到了鎮撫司的門口來,直到一位小旗將甄選結果的名單,張貼到鄉政學舍門外立柱上以後,士子們的注意力才轉移了地方。
“林貓貓?此女是誰?兄臺聽聞過嗎?竟然排在第一位,定然是一位秀美絕倫無雙的女子。”
“呸!這是甄選入宮女官,你怎敢在此放浪大言!我要上姜制帥府上告發你,議論大順后妃,該殺!”
“你們糊塗……課上不是已有推官老師講過了?甄選女官是爲了充實內廷,不是充實後宮!此女名列榜首,亦可稱得上是一女狀元了。此事大開風氣之先,將來必載在國史之中。”
“哼……什麼內廷、什麼女狀元……我看是闖主好色成性……天下未定便巧立名目,強徵民間女子……賊性未改,看來我大明中興有望。”
“誰!?哪個奸細在此倡亂?如此大膽!剛剛是誰說的,查出來以前,所有人都不許走!”
外間亂做一團,人來人往,車馬喧譁,林貓貓則在考場裡靜靜收好了自己的行囊。她歲數很小,看起來至多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
去年才因劉良佐兵亂喪了父,一個人遠在異鄉,孤苦無依,若非父親的師母柳如是相助,早就不知道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劉良佐此前帶着潰兵欲渡錢塘江,在渡塘時被順軍將領郝搖旗追上,擊斬於亂軍之中。所以大順軍對於林貓貓來說,有報殺父之仇的恩。
她用力捏了自己臉頰一把,此去大梁,終於能見識一下那傳聞中的李來亨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天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