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句俗話:禍不單行。
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種具體因素在同一個時間內,促成不同的倒黴事同時出現。從表面看來是偶然,實際一想也並不偶然。
崇禎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在同一天裡,他在乾清宮中接到了兩封飛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撫李仙風奏報,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在項城兵敗,四萬大軍半數覆沒。下午收到大同總兵王樸乘夜逃跑的消息,鬆錦之戰的八總兵騎兵和步兵相互踐踏,死傷無數,總兵吳三桂、王樸等逃入杏山,總兵馬科、李輔明等奔入塔山,洪承疇等人突圍未成,困守松山城,幾次組織突圍,皆告失敗。
不久之前,崇禎收到的消息還是傅宗龍在大洪山擊破闖賊,左良玉從後夾擊,眼看就要平定中原流寇,完全沒有料到,傅宗龍會這麼快就失敗,這麼快就戰死,四萬精兵,就這麼葬送了!
左良玉呢?他到底在哪裡去了?
倘若在往年,他得到這奏報會十分震驚,震驚後會到奉先殿痛哭一陣。然而自從楊嗣昌死後,他在內戰中已經習慣於失敗的打擊,只覺得灰心,愁悶,憂慮,而不再哭了。傅宗龍的死亡,在崇禎心中,實在不能同楊嗣昌的死亡相提並論。
可洪承疇被圍就讓崇禎異常慌張了,楊嗣昌一死,他只剩下洪承疇一個股肱之臣了啊!
“陳新甲還未進宮?已經二更了!”
恰在這時,一個太監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躬身說道:“啓奏皇爺,陳新甲在文華殿恭候召見。”
上午,陳新甲已被崇禎帝在乾清宮召見一次,向他詢問應付中原和關外的作戰方略。陳新甲雖然精明強幹,無奈朝廷糧餉枯竭,將不用命,士無鬥志,紀律敗壞,要挽救這種危局實無良策,所以上午召見時密議很久,卻毫無結果。
崇禎本來就性情急躁,越是苦無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宮中爆發脾氣,嚇得乾清宮中的太監們和宮女們一個個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晚膳剛過,他得到在山海關監軍的高起潛來的密奏,說洪承疇在松山被圍,危在旦夕,並說風傳清兵一旦攻破松山,即將再一次大舉入關,圍困京城。
高起潛在密奏中提到這樣一句:“聞東虜仍有議和誠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時之急。國事如此,惟乞皇爺聖衷獨斷。”
崇禎雖然不喜歡對滿洲用“議和”一詞,只許說“議撫”或“款議”,但是他的心中不能不承認實是議和,所以在今晚一籌莫展的時候並沒有因爲高起潛的用詞不當生氣。關於同滿洲秘密議和的事,他本來也認爲是目前救急一策,正在密諭陳新甲暗中火速進行,愈快愈好。
現在接到高起潛的密奏,不覺在心中說道:“起潛畢竟是朕的家奴,與許多外廷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難着想!”
陳新甲在外等候了一段時間,崇禎皇帝終於過來同他商討軍機,皇帝將陳新甲看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楊嗣昌,心中悽然,暗想道:“只有他二人是心中清楚的人!”
“朕今晚將卿叫進宮來,是要商討中原和關外戰局。傅宗龍被殺,洪承疇被圍,情況實在危急。”
陳新甲回答道:“洪承疇等被圍至今,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怕不會支持多久。祖大壽早有投降東虜之意,只是對皇上畏威懷德,不肯遽然背叛,尚在錦州死守。倘若松山失陷,祖大壽必降無疑。鬆、錦一失,關外諸城堡難免隨之瓦解。虜兵銳氣方盛,或蠶食鯨吞,或長驅南下,或二策同時並行,操之在彼。我軍新經潰敗,實無應付良策。微臣身爲本兵,不能代陛下分憂,實在罪不容誅。”
“據卿看來,松山還能夠固守多久?”
“此實難說。洪承疇世受國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將竭智盡力,苦撐時日,以待救援。且他久歷戎行,老謀深算,而曹、王兩總兵又是他的舊部,肯出死力。以微臣看來,倘無內應,松山還可以再守一兩個月。”
崇禎問:“一兩個月內是否有辦法救援?”
陳新甲低頭無語。
崇禎輕輕嘆了口氣,說:“如今無兵馳往關外救援,只好對東虜加緊議撫,使局勢暫得緩和,也可以救洪承疇不致陷沒。”
“上次因虜酋對我方使臣身份及所攜文書挑剔,不能前去瀋陽而回。如今馬紹愉等已經準備就緒,即將動身,前往瀋陽議撫。馬紹愉此去必要面見虜酋,議定而歸,暫解皇上東顧之憂,使朝廷得以專力剿滅流賊。”
崇禎點頭,說:“卿言甚是。安內攘外,勢難兼顧。朕只得對東虜暫施羈縻之策,先安內而後攘外。朕之苦衷,惟卿與嗣昌知之!”
陳新甲叩頭說:“皇上乃我朝中興英主,宏謀遠慮,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然事成之後,邊境暫安,百姓得休養生息,關寧鐵騎可以南調剿賊。到那時,陛下之宏謀遠慮即可爲臣民明白,必定衆心成服,四方稱頌。”
崇禎心中明白陳新甲只是要他趕快議和,渡過目前危局,至於這件事是否真能使“衆心成服,四方稱頌”,他不敢奢望,所以他聽了陳新甲的話以後,臉上連一點寬慰的表情也沒有,接着說道:“此事要萬萬縝密,不可泄露一字。縝密,縝密!”
崇禎最怕的就是之前謝升將議和內情透露的一幕重演,恨恨道:“謝升身爲大臣,竟然將議撫事泄於朝房,引起言官攻訏,殊爲可恨。朕念他平日尚無大過,將他削籍了事。當時卿將對東虜暗中議撫事同他談過,也是太不應該的。不過,朕對卿恩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後務必慎之再慎。”
一聽皇帝提到謝升的事,陳新甲趕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對於崇禎的多疑、善變、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儘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卻無時不擔心禍生不測。
他明白皇上爲什麼這時候對他提到謝升,感到脊背發涼,連連叩頭,說:“謝升之事,臣實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嚴譴,仍使臣待罪中樞,俾效犬馬之勞。微臣感恩之餘,無時不懍凜畏懼,遇事倍加謹慎。派馬紹愉出關議撫之事,何等重要,臣豈不知?臣絕不敢泄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凡屬議撫之事,朕每次給你下的手諭,可都遵旨立即燒燬了麼?”
陳新甲又小心翼翼回答道:“臣每次跪讀陛下手詔,凡是關於議撫的,都當即親手暗中燒燬,連隻字片語也不敢存留人間。”
崇禎點頭,最後才提到中原戰局,問:“據卿看來,中原剿局如何收場?”
“以微臣看來,流寇兵力方盛,河南大旱已久,若不加以重剿,必成大患。”
崇禎此時最重視的就是中原流寇問題,爲此他不惜撕毀多年來建立的聖君面貌,放下架子同東虜議和,也要執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戰略。
“流寇是天下巨患,讓汪喬年接任秦督,各方調集兵力增援,務使賊不能衝出一隅。”
陳新甲趕快說道:“微臣已調鄭家棟、楊德政、方國安各總兵援剿中原,獻賊如今勢力不張,正可以楚兵援豫局。有二三萬楚兵入中原恢剿,秦軍再益兵三萬人,即便不能剿滅闖、曹,遏其於一隅也絕不成問題。”
崇禎稍覺寬慰,點頭說:“如此甚好。卿下去吧。”
陳新甲爲了應對項城之戰後官軍在河南兵力空虛的情況,不僅將秦軍精銳悉數調往河南,而且還將原本用來對付張獻忠的湖廣駐軍也大量抽調往河南,組織第二次大圍剿。
可是河南實,則湖廣虛,崇禎和陳新甲左支右絀,拆東牆補西牆,到底能裱糊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