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親兵都在忙裡忙外,有的在傳遞緊急的軍情文書,有的在取出兵器盔甲。有一名侍衛雙手捧着刀劍過來,急急問道:
“大帥,府谷前線告急,清軍已有突破之勢,要不要將我們也調去前線?”
袁宗第好像沒有聽見這句話,他手上還在飛快地寫着調動其他州縣兵馬的命令文書,字跡沉穩踏實,給人以強烈的可靠感。
袁宗第連私塾都沒入過,也沒有受過什麼蒙學。但他在大順軍中聽過不少文士和刀筆吏講解經史,自己又好學上進,一般的筆墨功夫當然是信手拈來,即便是舉人秀才一流人物,大抵看到袁宗第的字跡也會覺得此人必是正途科甲出身的士人。
他久居於大順五營親權大帥的位置上,鎮之以靜的養氣功夫已經達到了很高水平。外面的紛紛擾擾都沒有打斷袁宗第自己的思考,他的每一次落筆,都意味着一條高效率的兵力調動命令,即便府谷防線已經搖搖欲墜,袁宗第估計兵力情況,也有信心在敵人突破以前,將後方兵馬調至前線。
“鎮靜一些,越是強敵至境的時候,越要像謝安一般,示以閒暇,纔不至於慌亂了軍心。”
侍衛聽不懂袁大帥這是在說些什麼話,苦笑道:
“羅汝才這王八蛋竟然叛變,咱們所有人都看走了眼啊。現在二爺在直羅被楊賊伏擊,全軍覆沒,延綏兵力已經吃緊到了極限,寧夏節度使陳之龍又趁機叛變,榆林和寧夏之間的臺堡,從鹽場堡、定邊營,到龍州城、清平堡,全讓陳之龍這個賊子攻陷了。”
陳之龍過去是明朝監軍道,他的投降大順政權本來就心懷叵測,用他自己的話來講是“借其兵權,以待天時”。清軍對府谷的攻勢連連得手以後,陳之龍就通過邊牆以外的土默特部蒙古人渠道,寫密信聯絡清軍,相約夾擊大順軍。
袁宗第終於把筆擱到一邊,他將紙舉起,輕輕吹了一口氣說:
“羅汝才生平只信奉一句話,賊不殺賊。天下間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背叛大順,唯獨羅汝纔不可能。他要麼是已經死在西安,要麼就是被楊賊等人裹挾軟禁,楊賊必是詐以南陽公的名義欺詐曹營舊部。
只要此事揭穿,平曹絕非難事。”
“即便能夠平賊,我們又如何抵擋狗韃子?大哥想得太簡單了!”
袁宗道身上負傷,還扎着白布,數處還能見到透過白布顯露出來的殷殷血跡。他語帶怨氣,對袁宗第這樣一幅閒適悠遊的模樣極爲不滿。
“大哥,本來延綏就只有三萬兵馬。如今我無能,害死了一萬精兵,剩下兩萬人要防守榆林、延安這麼廣闊的區域,背後有寧夏的陳之龍偷襲,南面有曹兵切斷了我們的糧秣,東面還有八萬清軍排山倒海地殺過來,你怎麼還能坐得住?”
袁宗道唉聲嘆氣道:“我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大哥理應殺掉我,以解全軍怨氣。我只恨不能死在抗清戰場之上……否則,否則我早就自刎了。”
“哈哈!荒唐。”
袁宗第投筆一笑,說:
“延綏一帶臺堡衆多,榆林、延安都是明朝經營了二百多年的險固要塞,多少年來沒有被外敵攻破了?米脂是先帝的家鄉,桑梓百姓都知道,一旦順軍戰敗,不管是韃子還是明軍,一定會在米脂屠城,所以鄉親們都出錢出力,誓死和我們一同保衛陝北。
地利人和皆在我,現在只看天時罷了。”
“天時?什麼天時?”
袁宗第手指南方,說:
“關東援兵何時收復長安,這就是天時。天時是我們不能決定的事情,因此也不必杞人憂天。
我們以一月爲限,以榆林及延安兩座大城爲支點,堅守二城。一月以後,若援軍尚不能至陝解圍,便聚兵棄城突圍,設法轉移去山西。一月以內,若大順軍能夠攻回陝西,則裡應外合,不僅能夠轉敗爲勝,應當還可以給來勢洶洶的韃子兵一記相當程度的回馬槍。”
衆人看着袁宗第這樣一副沉穩閒適的樣子,心情也好像受到感染,有所放鬆了下來。
其實現在的局勢,袁宗第比誰瞭解得都要更爲深刻。他心知肚明延綏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二萬大順的老本精銳,稍有不慎,就將有全軍覆沒的風險。
可是袁宗第同樣也從亂局之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不久前他調動各地前明降軍的命令,陸陸續續收到了迴應。
就連孫守法這樣和起義軍有着深仇大恨的曹文詔舊部,都率領舊部趕來榆林支援前線。當年宜君之戰孫守法以單騎擒殺擒點燈子和不沾泥等義軍豪帥,殺“賊”無數,因功被提拔爲守備,又與闖王高迎祥大戰,高迎祥棄馬入溝中而逃,孫守法也棄馬鑽入溝中追趕,最後生擒高迎祥被授爲參將,又提升爲副總兵。
翻山鷂高傑被明軍招安時,就是孫守法作爲使者往來兩營之間傳遞消息。孫鬍子和高傑多年來並肩作戰,有很深的感情,如今高傑被害於懷來,其子高元照反受到李自成的寬待,兩相對比,孫守法怎麼可能還會歸順殺害了高傑的吳三桂?
孫守法駐守營壘時,也有一些清軍的使者和官紳中的奸細,用爵位和金銀爲誘餌,想要招撫孫鬍子。但他不爲所動,反將來使和姦細全部捉拿,押送榆林處死,秦人人心可用,於此可見。
當大敵壓境的時候,並不是所有降軍降將都會一窩蜂的背叛大順,充當狗韃子的急先鋒,以襲擊順軍同袍或者獻上自己的汛地爲首要任務。
袁宗第心中感謝多爾袞做出的決策,如果不是睿酋帶着吳三桂一起進攻陝西,或許這些老秦軍們,還不會像現在的孫守法那樣積極幫助大順保衛延安。
吳三桂在懷來宴會上謀殺孫傳庭等人的做法,實在過於卑鄙和無恥。他濫殺無辜,幾乎把孫傳庭麾下的秦軍將佐一股腦全部屠殺乾淨,這些秦軍將佐誰無家人在關中、誰無舊部在邊軍?
懷來事變的影響是如此惡劣和深遠,吳三桂鼠目寸光,貪圖一時之利,實際上卻已經將陝西三邊邊軍的人心徹底推向了大順一方。
袁宗第振袖起身,慨然道:“吳三桂以陰謀詭計暗殺孫傳庭,已經不容於秦人。清軍派吳三桂入關,這就好像項羽以三秦王鎮壓關中,是將自絕於陝西父老。秦軍之中稍有人心者,誰能復爲懷來兇手的走狗呢?”
他讓手下親兵將自己寫好的兵力調動文書一一派發下去,又鼓勵大家不要爲表面上的壓力所困惑,敵人看似來勢洶洶,可是大順軍的潛實力其實連他們這些自己人都還沒有完全意識到。
很快就有延安來人衝進帥府之中,袁宗道認識此人:此人名叫王永強,原是明朝延安府守軍將領,歸誠大順以後至今已做到威武將軍位置。
王永強是陝西吳堡縣人,亦是老秦軍出身。他的老家吳堡處在黃河邊上,這時候已經遭到清軍的猛烈攻擊,當地守軍數量不多,可是居民大多都主動上城牆和順軍同生共死,併力堅守,所以城防至今還未出現任何大的危機。
王永強也帶着一支兵馬趕來增援前線,不過他要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大帥!我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將要上報!”
袁宗第不動聲色,先爲王永強倒茶以後,才說:“王將軍坐下來喝杯茶,慢慢說,不要着急。”
王永強卻火急火燎說:“大帥大帥,我老弟王永鎮在董學禮麾下任都尉,他有重要軍情送來!”
“咦?”
袁宗第略略吃驚,董學禮原是明朝寧夏花馬池副將,歸誠大順以後先任威武將軍,後來因爲招降部將有功,李自成已有打算提拔董學禮爲寧夏果毅將軍,只是因爲大軍出關,這件事情就先擱置了下來。
但是就袁宗第所知,之前寧夏節度使陳之龍叛變,就是得到了董學禮的鼎力支持。董學禮以兵力脅迫寧夏文武官吏,全部跟隨陳之龍叛離大順,才使得寧夏一鎮之地,處處烽火,徹底糜爛,不可補救。
袁宗第沉住氣,決定先不去質問王永強弟弟跟隨董學禮一起叛變的事情,而是問道:“董學禮已經叛變,你弟弟在他軍中傳來軍情,是否是關係董學禮所部的內情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