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30年代的上海,有一種“亭子間文化”,是“上海左翼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亭子間,本是建築物的名稱,位於竈披間之上、曬臺之下的空間,面積頂多有六、七平方米,狹小陰暗,常用於堆放雜物,或者給傭人居住。
大量窮困的文藝青年,來到上海後住不起好房子,只能租住這種最廉價的亭子間。在冬冷夏熱、透風漏雨的環境中,他們寫出一篇篇愛國文章,並流傳後世。
魯迅後來出版過一本雜文集,叫做《且介亭》。
“亭”即亭子間,“且介”是半租界的意思,連起來即爲“半租界的亭子間”。
因此有人認爲,那些雜文是魯迅在上海住亭子間時寫出來的,其實不然。
魯迅是有錢人啊,而且身邊還帶着許廣平,怎麼可能住亭子間。他把自己的文集取名《且介亭》,只是認可“亭子間文化”而已,他把自己歸類爲“亭子間作家”。
魯迅如今住在閘北景雲裡23號,這一帶文化名人很多。比如魯迅的弟弟周建人,比如葉聖陶、柔石和茅盾。
這天,魯迅正在校訂即將出版的《壁下譯叢》,《字林西報》記者安德瑞登門訪問。
大着肚子的許廣平端來茶水招待,安德瑞道了聲謝,對魯迅說:“周先生,祝你未來的孩子健康活潑。”
“謝謝。”魯迅心情非常愉悅。
自從許廣平懷孕後,魯迅的脾氣好了很多,甚至連寫出的文章都語氣委婉了些。
安德瑞跟魯迅閒聊幾句,很快進入採訪正題,笑問道:“周先生,你看過另一位周先生的作品嗎?我指的是周赫煊。”
魯迅訝然說:“我還以爲,你這次採訪要問胡適和陳德徵的論戰。”
安德瑞聳聳肩道:“胡先生和陳先生的內戰,涉及到某些不便說明的原因,《字林西報》是不會參與其中的。我這裡來訪,專門爲了談另一位周先生。你知道,那位周先生的作品,最近在歐洲引起了轟動。”
“他的作品,我都讀過。”魯迅回答道。
安德瑞問:“你作何評價?”
魯迅抽着香菸,吐着煙霧笑答:“這要看什麼作品。”
安德瑞道:“能說得更詳細一些嗎?”
魯迅說:“我很喜歡他的詩歌,不管是《一代人》、《回答》,還是《致橡樹》、《斷章》,都非常優美而絕妙。特別是前兩首,犀利且堅定。他的問題小說也寫得很好,《神女》、《狗官》和《狗官外傳》,把中國社會觀察得很透徹。《大國崛起》做爲新式史學著作,裡頭的許多東西值得借鑑。”
“你好像和他打過筆仗?”安德瑞故意挑事。
“也不叫打筆仗,只是觀點分歧而已,”魯迅說,“我非常不認可,他在《槍炮》一書最後那章的政治理念。他太天真幼稚了,把當權者想得過於光明無私。拋開最後一章不論,《槍炮》這本書的其他章節,還是非常具有開創性。”
安德瑞問:“自從《神女》出版後,最近兩年的中國文壇,出現了一種魔幻現實主義流派。做爲鄉土問題小說的領袖,你如何看待魔幻現實主義作品?”
魯迅抖了抖菸灰:“首先,我不是什麼文學流派的領袖。其次,我非常厭惡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
安德瑞笑道:“你剛纔不是還說,非常認可《神女》嗎?”
“我認同的是《神女》所寫的內容,”魯迅解釋道,“但後續的很多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形式大過於內容。作家爲了標新立異,往往故意把時間和情節打亂,憑白增加閱讀難度,而對小說主題的表達沒有任何幫助。這是很荒謬的做法,簡直本末倒置,把閱讀小說變成了猜謎題。我們的白話文運動是爲了什麼?是爲讓文章變得易懂。如今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比文言文小說還艱澀,我堅決反對這種寫作形式。”
安德瑞又問:“最近歐洲文學界預測,《神女》很可能拿下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你認爲這部作品會獲獎嗎?”
“我不作預測,也對此沒興趣。”魯迅道。
“爲什麼?諾貝爾文學獎,可是世界文壇的最高榮譽。”安德瑞道。
魯迅按熄菸頭,微笑不語。
事實上,早在兩年前,擁有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資格的斯文·赫定來中國考察時,就打算提名魯迅做候選人,並託劉半農詢問魯迅的意見。
魯迅直接寫信拒絕了,截取內容如下:“……諾貝爾賞金,梁啓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們得不到……或許我所便宜者,是我是中國人,靠着這中國兩個字罷……我覺得中國實在還沒有可得諾貝爾賞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們,誰也不給。倘因爲黃色臉皮人,格外優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爲真可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將很壞。”
可見,魯迅跟時下的中國人一樣,有些看不起自己。或者說,總覺得自己還不夠好,還要繼續努力,才能跟別人相比。
也可以說,魯迅的腦子很清醒,沒有被諾貝爾獎的光環給晃暈了頭。因爲從世界文學的尺度來衡量,中國確實還沒有足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當然,周赫煊屬於一個例外。
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太炫酷了,完全顛覆如今小說的寫作和閱讀方式。《神女》做爲其開山作品,而且內容也格外優秀,是完全有資格拿諾貝爾文學獎的。
在魯迅看來,周赫煊拿諾貝爾獎,對中國來說是件壞事。
可想而知,到時候大家又要虛榮心膨脹了,認爲中國已經走到世界前列,糟糕的國情現實反而被這些虛幻的榮譽所掩蓋。
安德瑞採訪了近20分鐘,最後說道:“請你綜合點評一下週赫煊先生。”
魯迅仔細思考說:“平心而論,在思想和學術上,周赫煊當屬晚清以來第一人,他超過辜鴻銘、梁啓超甚多。在詩歌和小說領域,他也是最優的一等,特別是長篇小說,當今中國無出其右者。至於他的政治觀點,還是那句話,我不認同。”手機用戶請瀏覽m.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