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日,成都少城公園人山人海,旗幟飄揚。四川各界代表和老百姓,自發前來送他們的子弟兵出川抗戰。
劉湘、鄧錫侯等人先後講話,輪到唐式遵發言時,他一把推開麥克風,全憑嗓子大吼:“此行決心爲國雪恥,爲民族爭光,不成功,便成仁,失地不復,誓不回川!本人近日作詩一首,以表抗戰之決心:男兒立志出夔關,不滅倭寇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處處有青山!”
“啪啪啪啪啪!”
公園內掌聲如雷,數萬軍民熱血沸騰。
周赫煊彷彿在看一場悲壯的滑稽戲,今天在場的諸多川軍將領,雖然表現得慷慨壯烈,卻一個個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盤。
就拿以詩明智的唐式遵來說,此君綽號“唐瘟豬”,在川內跟範紹增齊名。一個唐瘟豬(笨豬),一個範哈兒(傻兒),連起來就是“瘟豬不瘟,哈兒不哈”。
唐式遵和劉湘有近二十年的交情,被視爲劉湘的絕對支持者。但當劉湘在前線病重之時,他立即跟老蔣勾結起來,想要擠掉劉湘心腹潘文華,謀奪川軍的軍事指揮大權。
唐式遵如此,而劉湘呢?
往往我們在談川軍的時候,總免不了爲尊者諱,把劉湘的形象描繪得偉光正。事實上,劉湘在抗戰中的小動作也很多,比如爲了繼續掌控川軍,暗中聯合宋哲元和韓復榘以制衡老蔣。
韓復榘之所以被老蔣當靶子殺掉,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跟劉湘有勾結。
當時由於老蔣的手段過於狠毒,把各路川軍搞得分崩離析,劉湘被逼急了只能選擇反抗。劉湘的計劃是:川軍封閉入川要道,不讓老蔣率部進川。韓復榘率部撤至南陽、襄樊和漢中一帶,而宋哲元退守潼關以西,三方勢力聯名通電倒蔣。
這些都被老蔣看在眼裡,於是,劉湘被軟禁,韓復榘被槍斃,宋哲元被撤職。
幸好劉湘在關鍵時候病死了,否則後果難以想象,抗戰形勢必然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以至於在劉湘病逝之後,中央軍高層一邊沉痛哀悼,一邊歡欣鼓舞。他們認爲劉湘一死,則抗戰可勝,劉湘活着纔是抗戰最大的麻煩。
用軍令部部長徐永昌的原話說:“近日劉湘作古,正是天意給國人留下生機。”
在川軍抗戰之初,劉湘並沒有親自出川指揮,他必須先安定好後方。老蔣爲了逼劉湘離開老巢,即把川軍兩個集團軍調離建制,嚇得劉湘趕緊飛去南京,要求擔任第七站區司令長官。
當時劉湘已經病入膏肓,秘書長鄧漢祥勸他安心養病,不要親赴前線。
劉湘是這樣回答的:“過去打了多年內戰,臉面不甚光彩,今天有了抗戰的機會,不能不盡力報國,爭取個人在歷史上的篇幅。而且我這次調出去的軍隊,約佔全部半數以上。如果我不親自去指揮,不到半年就會被老蔣分化消滅了。”
在關於川軍的史料中,往往只提到前半句,而省略了後半句。
劉湘這種進退維艱的局面,早在幾年前就註定了。因爲他這個“四川王”,不是靠自己實力當上的,而是老蔣有意安排扶持的。沒有老蔣的支持,就沒有“四川王”劉湘。
一二八事變之後,常凱申就意識到中日兩國必有一戰,於是謀劃着打造“川黔陝抗戰大後方”。
當時劉湘雖然打敗了劉文輝,卻沒能力滅掉其他小軍閥,他無力登上“四川王”寶座,只能勉強當一個“川軍盟主”。鄧錫侯、潘文華、王瓚緒等人,雖然名義上屬於劉湘麾下,卻有自己獨立的防區,並統攬防區內的軍政事務。
四川的大小軍閥,在各自防區濫發紙幣,用當時的話來講,這種行爲“影響之大,十倍於匪禍”。
四川財政早在1934年就崩潰了,劉湘只能請求老蔣幫忙。
老蔣趁機介入四川軍政事務,以中央大義和強大武力做後盾,打破四川軍閥的防區制,把劉湘捧上了“四川王”寶座。並以中央行政命令,整頓四川金融,統一四川幣制和稅務——這就是四川部分工商稅需要上繳中央的原因所在。
川軍先天不足,說起來就一個字:窮!
窮代表弱,代表沒補給、沒武器,只能任人欺負。
換成財大氣粗的粵系和桂系,老蔣就絕對不敢輕易打散他們的編制,因爲人家粵軍和桂軍槍硬炮粗。
川軍派系林立,老蔣能扶起來一個四川王,當然能扶起來第二個。所以劉湘病重的消息傳出,川軍的前線和後方同時有人跳反,前線唐式遵搞事,後方王瓚緒搞事,都想着在劉湘死後自己能上位。
這就是軍閥,這就是政治,光明背後總是藏着陰影。
四川軍閥值得我們敬佩的地方在於,他們雖然明爭暗鬥,但打起鬼子來絕不含糊。大部分的川軍將領,包括範哈兒這種人,都是用盡全力在抗日,不知保存實力爲何物,絕少有臨陣脫逃或投敵當漢奸者。
劉湘即便被老蔣坑到死,留下的遺言也是:“抗戰到底,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
到此時,劉湘才真正成爲名副其實的川軍領袖,成爲數十萬川軍集體認可的精神領袖。就連一向親近老蔣、敵視劉湘的楊森,也強烈要求爲劉湘舉行國葬。
這些川軍被欺負慘了,現在總司令也死了,全都變成沒孃的孩子,全都變成了哀兵,必須用日寇的鮮血來洗刷恥辱。在劉湘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前線川軍每天都要同聲朗誦劉湘遺言,以示抗戰到底的決心,他們只剩下死戰報國這一條路。
中央和四川的彎彎繞繞太多,周赫煊不想摻和,也無力摻和。等東路和北路川軍誓師出發後,他便默默返回重慶,終於等來了七七事變後的第一個好消息。
開辦磺胺藥廠所需的機器設備,以及隨行的十六個英國佬,已經抵達重慶朝天門碼頭——這些人在廣州登陸,走粵漢線至漢口,再轉乘江輪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