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湘如輕聲道:“你安心養病,若不願意,我自不強迫你。那麼多少年才俊,總有一個會願意的,只是我不想欺騙別人,在訂親以前,我會坦然地告訴他,我曾與呂連城有過一段情。但現在,我真的放下了。”
她笑容溫和,這是楊韞見過最美麗的笑,像春日陽光下嬌豔的桃花。
她淺語道:“我得回宮,你保重。”
驀地轉身,一出花廳,同來的侍衛、宮娥齊齊出來,她說了聲“回宮”,已翩然而去。
灑脫如她,他竟不如一個女子,她大膽、熱情而真誠,這是他所沒有的,可他明明喜歡她多年,雖是藏在心底的,此刻再度心跳加速。
她以爲他不願意!
他只是驚詫於,他們的想法是一樣。
楊韞心頭一權衡,不,他不可以拒絕,她也算是他的知己,更難得他動了心。他穿上鞋子,忍住足踝處的刺痛,一搖一晃地出了書房。
“公主!公主!公主請留步。”
陳湘如正要上鳳輦,卻見楊韞奔到了府門口,滿臉通紅,汗流浹背。
不知是吃得急,還是因爲足踝處的痛讓他大汗淋漓。
他抱拳道:“公主請留步!難得公主有此等胸懷,令楊韞佩服。公主既來了,不妨用過午飯再走,我前不久作了支曲子,正想請公主點評一二。”
“楊丞相,請!”
楊韞在小廝的攙扶下又回了左相府,陳湘如走在一側。
這就是說,他同意了她的建議。
兩人一起用了午飯。雖然菜式簡單,但兩個人心情很好。
從燕京到孟京,這千里之遙過來,她的心早已平復,從最初的不甘、責問。到現下的坦然面對。
用罷午飯,楊韞令人取了琴來,親手撫琴給陳湘如聽,一聲聲如訴如歌,一段段飛舞輕揚,仿似美人漫步在煙雨江南。又似蝴蝶在花間留戀,這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將她的心引向了江南,一回回塗家別苑的茶會、詩詞會,一次次她牽着李湘華的手離了軟香樓。往返在江南才子、名士之間,也博得那些許的美名,藉此來提高自己的身份,免讓自己步入玩物般的命運。
前半段更溫和流暢,如山間涓涓流淌的溪水。
後半段則激情澎湃,更似奔騰的江河,而人的情感也隨之熱烈起來。
前半段是隱忍,後半段則是熱情張揚地流露。
陳湘如坐在一側。用心聆聽,而最後卻是夜色般沉睡的大海,映出一輪皎皎的明月。
待他彈罷。陳湘如還沉陷其間,這支曲子將她帶回前世今生,前世的忙碌,今世的沉浮。
“楊公子,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月亮曲》”
她的乳字就叫月亮。
陳湘如卻不由得憶起呂連城來,“我瞧不如換個名字。”
楊韞正色道:“這首曲子是爲你而作。就像你的沉浮,從江南的小姑娘成爲今日的矚目容樂公主。叫《名媛曲》如何?”
“名媛曲……”陳湘如沉吟着,“名媛曲。好,就叫名媛曲。”
楊韞凝眉審視着陳湘如,他要做一個決定,當他追回她,便已經想好了,范蠡與西施,經歷波折而癡情不悔,留傳千古佳話。
他楊韞也能留一頁癡情,就是爲陳湘如譜下這首曲子,表白情意,“如果公主肯下嫁楊某,將是楊某此生幸事。”
陳湘如勾脣粲笑,目光一掃,摘下腰下的玉絡,“這雖不值錢,卻是我親自所打,贈予公子,算作今日訂親之約。”
大管家立在一側,笑眼微微,這就是,陳湘如與楊韞私定終身,以孟帝對楊韞的器重,這段情緣自會成全。
楊韞令大管家取了一隻錦盒來,啓開裡面,卻是一隻蝴蝶玉釵,“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今日贈與公主,權作訂親信物。”
陳湘如接過,楊韞卻道:“公主且慢。”
對這樣溫潤的人說話,陳湘如的聲音也跟着柔和起來。
楊韞接過蝴蝶玉釵,親手將它插入她的髮髻,目光相對,她羞澀地垂眸。
忘記呂連城,她可以做到!
就如曾經淡忘了柳明誠一般,也許她的骨子裡,原就是一個薄情之人。
誰說灑脫的是男子,女子也可以。
“楊公子……”
“別叫我楊公子,往後喚我少卿。”
楊韞,字少卿,但知道這個小字的人不多。
“少卿,把剛纔的曲子再彈一遍,我想有幾個地方若是修改一下許能更好。”
宮裡,所有的人都知道陳湘如出宮了,原因很簡單,她聽說楊韞騎馬受傷,趕去探望,這一個舉動令所有人都明白,看入容樂公主眼裡的男子是年輕丞相楊韞。
當太極殿的小姐們聽說容樂公主退出了,個個心裡都有了盤算,可還有個肅王府的大郡主、二郡主在。
慕容宸手把銀盞,聽着周圍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容樂出宮原是小事,可在今日此刻離去,卻成了公開的秘密。
用罷了午膳,夫人們攜着各自的兒女告辭出宮,少年才俊們不免感嘆一番,他們入宮原就是衝着陳湘如去的。也有人舒了口氣,不願尚公主的人也不少,比如鎮遠候府的羅超,他就是被長輩逼着入宮的,雖說陳湘如容貌等都不錯,但他還真說不上喜歡。
這日,陳湘如直到酉時二刻纔回宮,一回宮裡,就彈了那支《名媛曲》。
魯喜妹聽了一陣,連連讚道:“真好聽!”
陳湘如垂首道:“這是少卿特意爲你寫的曲子。”
面容上溢着一絲喜色,她是孟帝的女兒,許與皇帝一樣都是喜新厭舊,如果這樣可以過得很快樂。她爲何要做陳銀歡那樣的,她沒有負任何人,只是命運讓她和呂連城之間再不能走到一起。
乖乖從一邊過來,嚷道:“姨姨,我也要彈。我要彈。”
陳湘如讓她坐在一側,手把手地教她彈曲,只彈了片刻,乖乖就失了興致。
魯喜妹道:“瞧來是困了,我哄她睡覺。”
陳湘如又彈了幾遍,覺得修改過的幾處都很好。這才罷手。
然,皎華宮的嬤嬤很快就把這邊的消息傳到了怡春宮。
“稟貴妃娘娘,容樂公主今兒一回宮就在彈曲子,聽說是楊丞相特意爲她所作的曲子,叫什麼《名媛曲》。真真是好聽極了,回來的時候,頭上還多了一根白玉蝴蝶釵,不像是宮裡的東西,上面的蝴蝶刻得栩栩如生,倒真合了公主的素愛淡雅的心思。”
王貴妃勾脣一笑:“挑中了就好,明兒若是燕太子提起,總不能再要求娶容樂了。”
程元瑞野心勃勃。他最不希望的就是陳湘如嫁給慕容宸。
月光撒落在孟國皇宮,夜逾加靜魅。
月華覆蓋在洛陽裡,呂連城正坐在書房裡。接過雲中鷹遞來書信,這是魯喜妹的信,還有陳湘如寫給魯喜妹的信。
她回來了,卻因爲他娶了慕容寶釵而不肯相見。
真可笑,他居然期望她出現阻止。
就算他留一個嫡妻之位給她,她也是不屑一頓。灑脫地轉身,再度消失在她的視線。
“她去哪兒了?”
雲中鷹垂手立在案前。“魯喜妹和月娥師妹是被陳姨帶走的,但陳姨沒有露面。魯喜妹常出去採賣,我也沒防備她會離開。”
陳湘如回來了,卻刻意避開了相熟的故人。
“這麼個大活人回來,你居然不知道?你是怎麼辦事的?她們去哪兒了?”
雲中鷹咬了咬脣,“這幾月師父不在洛陽,我在外頭倒是聽百姓們議論,說孟國容樂公主是洛陽月亮美人。幾日前,孟國楊丞相特爲容樂公主寫了首《名媛曲》。現下流傳到洛陽,聽說容樂公主已與楊丞相私訂終身,對此孟帝甚是贊同的,並沒有阻止。”
“容樂是月亮?”呂連城沉吟着,“不可能,她若是月亮,絕不會轉而喜歡楊韞,不會的……”
“太子殿下也在孟京。”
“太子在孟京?”呂連城有些意外,“不是說回軍中了麼?”
雲中鷹依舊垂首,呂連城回來少不得怪他不夠機警。
“空穴不來風,天下的女子那麼多,爲什麼單傳陳姨是孟國的容樂公主,是也不是,師父走一趟孟京,見着了人就能弄明白。”
呂連城不是第一次入皇宮,當初他能隻身闖宮,今日也一樣可以做到。
他定要去孟國皇宮一探究竟,陳湘如到底是不是容樂公主?既然是,爲何轉身又喜歡了別人,與另一個男子私訂了終身。
月亮……
呂連城歇了一晚,又騎馬奔往孟京。
披星戴月,一路風塵,在路上偶作休憩時,聽到的都是楊韞和容樂公主的故事,那是一個才子美人的傳奇,風度翩翩的楊韞愛慕上美麗多情的容樂公主,一曲《名媛曲》終是打動美人心,而一代名士也贏得了容樂公主的青睞與愛情。
在百姓們聽來,這就跟戲臺上的故事一樣動人。
聽到呂連城的耳裡,只有一次又一次的追問:他的月亮到底是不是容樂公主。
可百姓們都說:是。
因爲這容樂公主的小字便喚作月亮,她是當年王貴妃生下不久就被刺客奪走保命的女嬰。十幾年後終被王貴妃尋回,流落民間的公主,終於重回皇家。
這樣離奇的身世,同樣成爲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入夜之後,呂連城換了夜行衣,沒去館驛,也沒尋慕容宸,他只想入宮一辯真僞,孟國的皇宮遠比他預想的把衛還森嚴,還沒走多遠就驚動了護衛,只聽有人怒喝一聲:“有刺客潛入,各處小心!”
呂連城一路謹慎進了御花園,正分辯方向,只聽一個冷凜的聲音道:“當我孟國皇宮是前大周昏君的皇宮麼?”
頓時人影疊疊,周圍如潮水般地涌出數百護衛,在火把、燈籠的映照下,將他團團圍聚在中央。
“笑話,我呂連城會怕幾個護衛?今日本將軍入宮,只爲一件事,我要見陳月亮,讓她出來見我!我要見她!”
領首的男子走出隊列,冷聲道:“我孟國金枝玉葉的公主,豈是你想見便能見的,飛將軍,我等敬重你是客人,還請飛將軍速速離開皇宮。”
呂連城道:“只要我見過陳月亮自會離開,未見到她之前,絕不離宮!”他手握寶劍,準備着隨時大開殺戒,上一次是爲殺潘老賊而來,這一次卻是爲他心愛的女人而來。
“既然飛將軍要在我們孟國皇宮鬧事,我等只好不客氣了!”領首的男子一揮手,頓時劍光四溢,一場廝殺亦就此展開。
陳湘如此刻正在琢磨一首新曲子,這在前世被她視爲消遣的東西,今生再度拾撿起來,她不做圍着織造房、染布房轉的女官,也能以另一種方式生存於世間,這一世她活得恣意、暢快,亦活得萬衆矚目。
魯喜妹聞聽到異響,夜裡又悶熱得睡不着,問道:“公主,外頭出了什麼事?”習慣了喚陳湘如“小姐”,魯喜妹用了好些日子才糾正過來。
陳湘如尋聲望去,“派個人去御花園瞧瞧。”
御花園裡,金吾衛指揮使眼光一凜,殺氣更盛,也不多言,與其他侍衛使了個眼色,提劍齊齊朝中央的呂連城刺了過去。速度快如閃電,眨眼功夫,無數柄劍形成一張精心織就的死亡之網,罩上呂連城的周身。
忽然,呂連城如鬼魅一般縱身一閃,沒人知道他是如何逃脫那數十柄劍之死網,竟靈巧脫身,與衆多侍衛展開廝殺。
天鷹,大漠而來的一頂一劍客;呂連城,中原的神話、戰神將軍。他似乎從未有過敗跡,任是劍客還是將軍,他都讓人關注。
但見他揮劍如雨,速度快如閃電,園中斷臂殘肢,熱血飛濺,呂連城化身成從地獄而來的使者,不驚不懼,面色不改,靜穩如泰山地應對着衆多的侍衛,在身後的長劍抵達後頸時,微一偏頭,迅疾擡手,兩根修長的手指準確無誤地夾住劍身,動作瀟灑悠然。
侍衛大驚連忙抽回劍,然而,用盡全力,卻不動分毫。
呂連城冷笑,手臂一個旋轉,只聽“錚”的一聲,折斷利劍仿如折下一根枯枝那般輕鬆。他雲淡風輕,冷眸輕挑,笑着道:“本將軍可無心與你們打架,再說一次,我入宮只爲見陳月亮,見着了人,我自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