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對寇道孤的威脅立竿見影,次日一早,馮菊娘趕來,這些天,她的腳步越來越匆忙,一進屋就抱怨:“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我算什麼人啊?一個專門剋夫的掃帚星,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超出常人的聰明才智,沒有飛檐走壁的功夫,沒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練字這麼久,寫出來還是歪歪扭扭,做的是丫環的活兒,操的卻是爹孃的心,爲什麼啊?”
馮菊娘不請自坐,扭頭盯着徐礎,一臉的不滿。
徐礎微微一笑,不肯看她,“寇道孤出面了?”
“昨天公子讓我請一位範門弟子,我照做了,以爲公子想出什麼妙計,原來就是激怒寇道孤,可是……何必呢?如今麻煩事這麼多,公子又不是記仇的人,爲什麼偏偏現在想起來對付他?”
“他做什麼了?”
“他……寇道孤真是被你惹怒了,就在剛纔,他公開宣稱皇帝登基太早,因此惹來諸州的不滿,聲稱鄴城的一切危機都來源於此。”
“他膽子不小。”徐礎笑道。
馮菊娘怒道:“公子才叫‘膽子不小’,你想惹禍,這回禍事真的來了。寇道孤爲何膽大?因爲他有靠山,公子知不知道……”
“太皇太后?”
“公子知道?”
“這又不難猜,太皇太后恨我,寇道孤怒我,兩人想必很能談得來。”
“公子說得簡單。寇道孤的聰明不在公子之下,真玩弄起陰謀詭計來,同樣出人意料。他託身在府裡擔任幕僚,卻極少參與議事,也不討好大郡主,反而奉承討好湘東王,通過這層關係接觸到太皇太后。他做得隱蔽,這些事情我也是剛剛知道。”
“有人支持他?”
“至少十位大臣附和他,認爲皇帝登基太早,有人說得含糊些,但是意思不差。這些人都是老臣,被認爲是太皇太后的親信,平時不怎麼參與政務,今天卻都站在寇道孤一邊,背後受誰指使再明顯不過。”
徐礎笑了笑,“皇帝本人呢?做何反應?”
“陛下剛剛登基,不來這邊議事。羣臣爭得太激烈,大郡主帶他們一同去見陛下,估計太皇太后也會參加。這件事非同小可……”
徐礎想了一會,“嗯,的確非同小可,寇道孤雖然被我激怒,但是他敢跳出來,就說明胸有成竹——他不止有太皇太后做靠山,皇帝也會支持他。”
馮菊娘一愣,“皇帝?我原以爲皇帝會與大郡主一同對付太皇太后,難道他自己也覺得太早登基是錯誤?”
“登基沒有錯,做出登基的決定纔是錯的,這兩者之間有着微妙的區別,指向則完全不同。”
馮菊娘又是一愣,“的確,寇道孤等人一直在說出始作俑者罪該萬死,表面上是在指責公子,其實是將大郡主也牽連進去……哦,他們其實是在逼大郡主做出選擇,是保自己,還是保你。可我還是不明白,陛下不感激扶持自己登基的人嗎?”
“感激,但是過後就得索取權力。本來他應該再等一等,至少半年以後,等鄴城局勢穩定以後,再慢慢試探。寇道孤將一切都提前了。”
“公子既然看得這麼明白,爲何……你有應對之策?”
“嗯。”
馮菊娘長出一口氣,隨即露出不高興的神情,“公子就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嗎?我也好提醒大郡主。”
“不必,事情自然會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一切敢在皇帝面前提出的諫言,最後都會歸結爲三個字——清君側。皇帝登基早也好、晚也罷,總不能退位,挽救之策唯有清君側,剷除壞人。”
“‘壞人’不就是公子……和大郡主嗎?寇道孤可弄錯了,大郡主支持者衆多,其中就有太皇太后。大郡主想保的人,沒有保不住的。”
“我能保護自己。”徐礎笑道。
“公子能不能一次將話說完?若是非得保密,也好,我今後不再來見你,免得被你利用,卻不明所以。”
“寇道孤的計策就是掀起衆怒,讓羣臣以爲鄴城的危機全是皇帝登基引發的,爲了平息洛、淮兩州的不滿,唯有斬殺罪魁禍首。到了皇帝面前,爭議很快會集中在我身上,我的吳王身份又會被提起,於是我所建議的一切,儘早稱帝、與降世軍結盟、北守漁陽等等,都會成爲我包藏禍心的證據。我的應對之策很簡單,衆怒來源於鄴城面臨危機,去除危機,衆怒自然消散,寇道孤本事再打也掀不起來。”
馮菊娘還是糊塗,“公子是說自己能夠勸退洛、淮聯軍?”
“可以一試。”
“我先不問怎麼勸、能否成功,我只問一件事:公子既然願意去勸說兩州退兵,在大郡主面前爲何不說?非要讓自己先陷入一場大麻煩?”
“沒有這場麻煩,到了樑王那邊,我無話可說。”
馮菊娘還是不太明白,但是已經懶得再問,“算了,我就是給公子跑腿、傳話的人,公子想怎樣就怎樣吧。我就隨便一猜,公子這麼做是爲了小郡主和田匠?”
徐礎點點頭。
馮菊娘嘆了口氣,也不告辭,直接走了。
當天傍晚,馮菊娘又來了,腳步沒那麼匆忙,神情也不那麼慌張,客客氣氣與徐礎行禮、寒暄,親自斟茶,坐下之後才說:“公子得去勸退樑王,成功了,公子是鄴城恩主,不成功,就是罪人,連大郡主也要擔一個識人不明的罪過。”
“很好,明天我就出發。”
“公子需要什麼?”
“士兵護送、朝廷公文,都是常規之物……沒了,對我來說,這些足夠。”
“我可以跟公子一同去見樑王。”
“不必,我與樑王有舊,能說上話,你去無益。”
“我想親眼看看公子怎麼勸退樑王。因爲滿朝文武沒人相信,所以才一致同意派你出使,就等着看你的笑話,事後你若敢回來,必是死罪,不敢回來,也將受到通緝,難免身敗名裂。”
“我已經住慣了思過谷,肯定會回來,我不回來,谷裡的人怎麼辦呢?”
“公子願意告訴我,打算如何勸說樑王退兵、放回兩王?”
“這種事要見機行事,沒必要提前準備。”
“好吧,預祝公子馬到成功。我相信公子,大郡主……也相信,整座鄴城裡,大概也就我們兩個人希望看到公子平安回來。”
“謝謝。”
“謝謝的話等回來再說吧。哦,還有一件事,寇道孤會跟公子一同去往孟津。”
“嗯,誰正誰副?”
“你二人都是副使,正使另有其人,還在協商中,今晚能夠確定。”
“嗯,明天出發自然知道是誰。”
馮菊娘盯着徐礎,卻不說話。
“馮夫人還有事情要說?”
馮菊娘搖搖頭,“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與我有關?”
“都是公子的事情,我覺得……公子特別喜歡劍走偏鋒,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你搶着做,比如在東都,諸王退卻,只有你站出來。這次也是一樣,大家都以爲樑王佔盡天時地利,不得鄴城絕不會退兵,公子偏偏以爲可勸。你連鄴城能付出怎樣的代價都不問,只想憑口舌退兵嗎?”
“啊,你一提起我纔想起來。爲了讓樑王退兵,鄴城願做何妥協?”
馮菊娘無奈地搖搖頭,“對淮州盛家,鄴城可以做出許多妥協,大致情況公子都知道,至於樑王——鄴城只會赦免其罪,別的沒有了。”
“那就是沒有妥協。”
“沒有,羣臣皆以爲樑王弱小,以詭計騙取淮州借兵,只要說服盛家,樑王不值一提。鄴城派出一大批使節隨公主前往淮州,希望盡在於此。至於出使樑王,只爲表明態度,沒人當真,除了公子。”
“我突然想起來,我需要一個人隨我一同出使。”
“千萬別是大人物,沒人願意陪公子送死,所以正使人選才遲遲不能定下。”
“不是大人物。於瞻,我要帶上他。”
“於瞻先是行刺,後又上告,對公子恨之入骨……”
“至少他敢做敢爲,到了樑王那邊,或許能用得上。”
“好吧,公子的計劃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於瞻被責令在家反省,但他只是一名書生,調派應該不成問題。我也累了,今晚不再過來,公子好好休息,明天一早聽消息吧。”
“好。”
徐礎沒怎麼睡,反覆想馮菊孃的一句話,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喜歡劍走偏鋒,退居思過谷,他原本是要改掉這個習慣,而以“大勢”觀察天下,可是爲了救一個人,他又重拾舊招。
次日天還沒亮,就有人喚醒徐礎。
東西都已準備好,徐礎上馬就能出發。
於瞻被叫來,一臉茫然,見到徐礎,立刻露出恨意,毫不隱藏。
徐礎衝他點下頭。
兩人上馬,馮菊娘走來送行,向徐礎小聲道:“是費昞費大人,大郡主力爭來的。”
“多謝。”徐礎道,費昞至少沒有害人之心,由他擔任正使,對徐礎算是個保護。
城門口,費昞已經等候片刻,見到徐礎,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嗯了一聲,算是打招呼。
無人送行,鄴城大小官員沒有一個出現。
寇道孤來得最晚,沒有騎馬,而是乘車,到了之後下車拜見費昞,對徐礎與於瞻,只當沒看見。
官兵三十餘人,護送正副三使上路,正是當初徐礎前來鄴城的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