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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夜裡出宮巡遊,最緊張的人不是那些勳貴侍從,也不是經常挨打受罵的親信,而是那些負責保護聖駕的侍衛。
刺客不知在陰影裡守候多久,悄無聲息地躥出來,快要撲到皇帝身上時,才大叫一聲“狗皇帝”。
皇帝身強體健,反應敏捷,突遭意外也沒有大亂,張開雙臂抱住刺客,兩人一同倒在地上翻滾。
庭院裡的人全呆住了,皇帝已經在地上滾了兩圈,五名擺好姿態的美人首先驚恐尖叫,受她們感染,樓硬也叫出聲來。
樓礎與張釋虞同時跑過去,一個想補刀,一個想救人。
可有人比他們更快,數名侍衛嗖嗖掠過,按住抱成一團的兩人,用力分開。
皇帝沒死,又驚又怒,被兩名侍衛扶起,聲嘶力竭地叫道:“千刀萬剮,把他……等等,留活口……”
刺客卻不肯束手就擒,嘴裡哈哈大笑,全身奮力拼搏,手中短刃到處亂揮,逼退圍攻的侍衛,最後一下刺向自己的肚子。
笑聲戛然而止。
皇帝甩開侍衛,幾步衝過去,抓住刺客的衣襟,厲聲問道:“是誰?是誰派你來的?”
刺客喉嚨裡嗬嗬幾聲,嘴裡吐出一口鮮血,在皇帝手中慢慢癱倒。
皇帝鬆手,讓屍體跌落在地,懷着滿腔憤怒,原地轉了一圈,尋找刺客背後的主使者。
“是你!”皇帝怒喝道,“又是你!”
樓礎失望至極,臉上卻依然平靜,“若是我的話,得有人替我傳信。”
皇帝稍稍冷靜下來,沒錯,樓礎這些天一直被囚禁在皇城以內,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皇帝白天才決定今晚出巡,樓礎沒機會泄露行蹤。
一想到“行蹤”兩個字,皇帝的目光轉向樓硬,“是你,外面的人只有你……”
“陛、陛下……”樓硬聲音發顫、身體發顫,連眼神似乎也在發顫。
“閉嘴!”皇帝越想越覺得合理,越想越覺得憤怒。
“陛、陛下……”不只是樓硬,一邊的張釋虞聲音也在發顫。
“連你也……”皇帝更怒,突然覺得怪異,那些剛剛立下護駕之功的侍衛,居然也在微微發抖。
皇帝感到一陣奇怪的疼痛,低頭看去,腹上一大片血跡,他剛纔只顧發怒,沒有察覺到身體受傷。
眼看着鮮血似乎還在外流,皇帝腳步不穩,搖晃幾下。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要來攙扶,皇帝卻冷靜下來,右手捂腹,左手伸出阻止,“停下。”掃視一遍,“虞世子過來。”
張釋虞馬上跑到皇帝身邊,攙扶手臂。
侍衛仍然可以信任,皇帝繼續道:“院子裡的人留下,查看房間。告訴外面,朕無事,不許任何人隨意走動、隨意亂說,敢擅傳消息者,立斬無赦。”
侍衛頭目遵旨,派手下四處搜查,親自出去傳令。
事情發生得太快,外面的侍衛不知道怎麼回事,對面中軍府裡尋歡作樂的侍從們更是一無所覺。
皇帝看向五名女子,“待會奏樂,一如往常。”
五女還沒有清醒過來,只會呆呆點頭。
皇帝最後盯着樓家兄弟看了一會,“留在這裡,不準走動。”
張釋虞忍不住插口道:“得派人去請御醫。”
皇帝搖頭,“驚動御醫,滿城都會知道朕出事。朕覺得還好,傷沒那麼重,扶朕進去,包紮一下。”
“陛下!”張釋虞還想再勸,可皇帝意志堅決,他只能服從。
樓硬如夢初醒,向前邁出一步,立刻有兩名侍衛拔刀攔阻,他們嚴格遵守聖旨,不許樓家兄弟走動。
樓硬急忙縮腳,哀聲道:“陛下,真的不是我……”
皇帝沒有回頭,在親侄兒的攙扶下,慢慢進入房間。
一名侍衛向五名女人道:“陛下命你們奏樂。”
五女嚇壞了,只有一人還能開口:“東西……在廳裡……”
院子裡有十幾名侍衛,立刻有人去往客廳,取來樂器與五隻凳子。
五女落座,各自撥絃撫笛,原本技藝就不精良,這時更是啁哳難聽,彷彿一羣鳥在爭搶食物與地盤。
外面的侍衛聽了直揉耳朵,院內的人卻沒心情評論。
樓硬看一眼地上的屍體,渾身打個冷顫,喃喃道:“完了,完了,無論怎樣,刺客出在我家……這可怎麼辦?陛下再也不會相信我……”
也不管多少人在場,樓硬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樓礎站在旁邊,勸道:“三哥不要怕,陛下明察秋毫,不會隨便冤枉人的。”
“除非立刻找出主使者,而且得立刻找出來……十七弟,你最聰明,快想想刺客的主人會是誰?”
樓礎知道是誰,他曾經與馬維、郭時風共同定計,在三處小後宮安排刺客,等到郭時風西去,馬維逃亡,樓礎困於皇城,他以爲這個計劃已然結束,沒想到還在繼續,馬維的消失反而令計劃更加無跡可尋。
侍衛頭目檢查屍體,起身問道:“此人是府裡奴僕嗎?”
“肯定不是,我沒見過他。”樓硬馬上道。
皇帝不信任樓家兄弟,侍衛頭目自然也不信,向一名手下道:“將外面的樓府管事叫進來。”
管事打開中軍府門戶之後,一直留在外面,這時被帶進來,他聽到院內有異響,心中早已惴惴,再一看到地上的屍體,嚇得險些摔倒,被侍衛一推,跌跌撞撞地跑到屍體附近。
“認得此人嗎?撒謊可是要掉腦袋的。”侍衛頭目質問。
管事心中大亂,“認、認得,這是……前些日子府裡買來的僕人,叫羅三兒。”
侍衛頭目看了一眼樓硬,樓硬麪色如紙,“老趙,你別亂說。”
老趙沒領會主人的意思,當着皇宮侍衛的面,更不敢撒謊,“的確是羅三兒,他原是樑國人,家道衰落,無業可做,不得不賣身爲奴,我看他會寫幾個字,所以留在府中,不知爲何會跑到這裡來。”
樓硬馬上道:“你們聽到了,是他買來的僕人,與我無關,我根本沒見過什麼羅三兒。”
侍衛頭目不回話,只等皇帝問起的時候,自己能有交待。
張釋虞開門出來,神色平和許多,“拿酒來。”
皇帝還能喝酒,衆人多少放下心,樓家人都不能動,侍衛頭目親去廳裡端酒,交到張釋虞手中。
“陛下沒事,陛下明察秋毫。”樓硬反覆說這兩句話,臉色一直沒有恢復。
沒過多久,張釋虞再次出來,“停止奏樂,太難聽了。”
五女放下樂器,臉色與中軍將軍一樣難看。
“明天我就將她們全送走!”樓硬還在努力討好皇帝,至於自己家中正在發生什麼,他已無心去想。
張釋虞第三次開門,“陛下召見樓礎。”
樓硬立刻小聲提醒道:“保住我就是保你自己。”
樓礎邁步向屋內走去,兩名侍衛得到暗示,緊緊跟在他身後,進門之後擋在前面。
屋裡點着一截蠟燭,皇帝不肯上牀,坐在椅子上,腹部的傷口已經包紮好,臉色略顯蒼白,看起來卻沒有大礙。
“我知道,這件事一定與你有關。”皇帝反覆思索,還是得出最初的結論。
樓礎站在門口,再不能前進一步,平淡地說:“無論怎樣,陛下都會將這件事算在我頭上。”
“呵呵,這叫一語成讖,我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留你活到現在。”
“陛下要在潼關令真相大白。”
“對,潼關,嘿,你們兄弟二人還有大用,明天就要出發去潼關。”
張釋虞沒太聽懂這兩人在說什麼,但是知道皇帝傷勢沒有看上去那麼輕,“陛下不能出征了,現在就該回宮……”
“等其他人回來,我說過,今晚不分君臣,要一同尋歡作樂。”
“可是……”
皇帝輕輕按一下傷口,笑道:“就當是我提前上陣負傷。讓開,我在與樓礎說話。”
張釋虞只得站到一邊去。
皇帝看着樓礎,“你以爲我會憤怒嗎?不,這一刀刺醒了我,憤怒無益於事,只會壞事。是我自己給你們提供太多機會,所謂禁錮就是個笑話,先帝英明神武,就在這件事犯錯,對五國人士,要麼殺光,要麼赦宥,禁錮無異於逼你們造反。”
樓礎在想自己能否突破兩名侍衛的攔截,結論是不能。
皇帝露出微笑,“我當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發過毒誓,絕不免除任何人的禁錮,所以,只剩一個選擇——殺光。沒有辦法,先帝逼五國人謀反,五國人逼我痛下殺手。”
“五國人是殺不盡的。”
“五國百姓都是好百姓,不用殺,五國士人以及親眷,大概有六七十萬吧,婦女可免一死,男子無論老幼,全都殺光,三十萬人左右,天成朝能承受得起。”
樓礎閉嘴不言。
“你可以出去了,告訴硬胖子,他那身肥肉養不了幾日——我想聽聽他的哭聲。”
樓礎退出,無論三哥如何詢問,他一句話也不肯說。
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還有侍衛們的厲聲喝止,樓硬又嚇一跳,“什麼人敢闖這裡?”
一名侍衛匆匆跑來,在大門口向頭目道:“邵君倩求見,說是有緊急軍務。”
頭目隔門通報,過了一會,張釋虞開門:“讓他進來。”
邵君倩跑進院,看到地上的屍體,愣了一下,以爲那是皇帝一時興時殺人,沒有太意外,向樓家兄弟道:“大將軍和太子平安,正在返京的路上,明天就到。”
“大將軍沒事?”樓硬幾乎要笑出聲來。
“嗯,不過,潼關內外的河工造反……”邵君倩一邊跑一邊說,來不及講完整句話。
“河工造反……是什麼意思?”樓硬茫然道。
“不只是秦州有亂民了。”樓礎道。
屋內傳來皇帝的怒吼,很快恢復平靜,良久之後,邵君倩開門向樓礎招手。
每次都叫弟弟進去,樓硬十分不滿,卻不敢爭搶,只能小聲道:“多說好話。”
兩名侍衛要跟來,邵君倩擺手,“陛下只見他一人。”
樓礎再次進屋,皇帝已經移到牀上,正向張釋虞交待:“找御醫,召集羣臣,朕要連夜出城鎮守大軍……”
邵君倩附在樓礎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邁出那一步?”
這是兩人交談過的暗語,樓礎明白其意,什麼也沒想,俯身拔出匕首,走向裡面的牀。
機會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