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時風風塵僕僕地來與樑王匯合,見面之後只說了幾句話,他就走出軍帳,來見徐礎,甚至連杯茶水都沒喝。
“臨行之前我就有預感,此行必會與徐公子重逢,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郭時風拱手笑道,毫不猶豫地改稱“徐公子”。
徐礎起身相迎,彼此寒暄,介紹一下於瞻。
郭時風對於瞻只看一眼,微點下頭,再沒搭理過他,於瞻猜測這位談笑自如的中年書生必是一位重要人物,訕訕地站在一邊,片刻之後,實在忍受不住,嗯嗯幾聲,悄悄走出帳篷,去別處暫避。
兩人對面而坐,徐礎道:“我要先向郭兄道歉,當初我將郭兄派出去議和,自己卻在後方甩手而去,令郭兄陷入困境……”
郭時風笑道:“所謂人各有時,徐公子身處高位時,能夠自視不足,激流勇退,其實救了自己,也救了其他人。設想一下,徐公子若一直勉強稱王,最後不支而敗,將要連累多少追隨者?至於我,並沒有白走一趟,半途中偶遇寧王,隨他去往江東。我獻出數計,幸而得中,由此得到寧王信任。我已經決定,專心輔佐寧王,再無異心。從前我‘與世沉浮’,如今我與寧王共進退。”
“恭喜。”徐礎笑道,對郭時風的話已無所謂信與不信。
“徐公子呢?聽說你現在是鄴城使者,不會是與張氏沉浮吧?”
徐礎搖頭,“我有自己的打算,未向任何人稱臣。”
“我想也是如此,樑王倒有些猜疑,以爲徐公子受美色迷惑,甘心爲隸,我說絕不至於,徐公子若有投拜,必是真心以爲此人有爭鼎之資。”
“承蒙高看。”徐礎拱手道。
“所以徐公子以爲樑王沒有爭鼎之資?”
“郭兄以爲呢?”
“哈哈,我與徐公子不同,已投明主,不可再生二心,便是假設一下也不可以。只能說是遺憾,雖與樑王相識在先,但是有緣無份。好在寧王與樑王彼此間並無敵意,兩王交好,我也不至於左右爲難。”
徐礎點頭,在“鬥嘴”這方面,他唯一忌憚者,就是這個郭時風。
見徐礎似乎不太喜歡這個話題,郭時風道:“與徐公子同行的鄴城使者還有哪位?”
“正使是費昞費大人。”
“天成難得的骨鯁老臣,可惜在亂世中沒有用武之地。”
“還有一位副使,乃冀州名士寇道孤。”
郭時風長長地哦了一聲,“怪不得。”
“怎麼了?”
“我來時,見到旁邊的帳篷外面有數人在排隊,似在等候召見,我還在納悶,在樑王軍中,除了徐公子,還有誰能得如此看重,原來是寇道孤。據說他已隱居多年,想不到竟然在這個時候出山,如此說來,鄴城確有幾分真本事。”
帳外有人大聲道:“全軍出發,立刻拔營!”
郭時風起身道:“咱們邊走邊聊?好不容易與徐公子見面,我有滿腹的話要說。”
“我也正要聆聽高見,以洗濁耳。”
兩人出帳上馬,守在僻靜之地,給將士讓路。
郭時風感慨道:“樑王也是真不容易,雖然佔據東都,但是洛州多半已落於他人之手,樑軍難以徵兵,也無處收集糧草,四周羣雄環伺,個個不懷好意。羣雄之所以遲遲還未動手,無非是彼此忌憚,而且有冀州軍前車之鑑,多少有些膽怯。”
“的確很難。”
“我在江東聽說這邊的情況,一直勸寧王與樑王結盟。我說,諸州之雄各有家世淵源,根基尚淺者,無非寧王、樑王兩家,若能合力,正好橫貫東西,切割天下,睥睨諸州,若各自爲戰,先亡後亡而已。”
“郭兄所言極是。”
“寧王多疑,尤其是對外人,總以爲我有私心——我的確有私心,但是如果對寧王無益的話,我絕不會將這份私心顯露出來。”
“寧王雖然多疑,但是心胸廣大,乃是可勸之人。”
郭時風笑道:“徐公子看人總是很準,沒錯,寧王觀察多時,終於認同我的建議,於是——就這樣了。”
郭時風伸手指向正陸續出營的將士,好像千軍萬馬都是他憑空變化出來的。
徐礎早已不敢說自己“看人準”,尤其是對寧抱關,他的錯誤可謂極大,但是對郭時風與馬維,他從未覺得自己出過錯,“三家要如何分配冀州?”
“我現在不該說……無謂了,已經到這一步。其實簡單,樑王放棄東都,遷至鄴城,佔據冀州,盛家入主東都,整個洛州也歸他們。寧王這邊出力最少,所以要求也最低,只求盛家專心經營淮、洛,不要派兵渡江,干擾寧王平定吳州。”
“郭兄爲何不勸說盛家直接進攻鄴城,而要借兵給樑王?”
“盛家人,怎麼說呢,比較在意名聲,鄴城有太皇太后,如今又有了皇帝,盛家不願擔弒君之罪,所以——徐公子認得盛家人嗎?”
徐礎搖搖頭。
“將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一羣人,哪怕全天下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要他們自以爲隱藏得住,那就是誰都沒看見。所以盛家借兵,但是要打樑軍旗號,他們也不要鄴城,而要東都這座空城。”
“也可能是因爲盛家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好隨時能與鄴城和解。”
“哈哈,徐公子終於開始了,咱們先行一段路,休息時再論。”
郭時風叫來隨從,命他們去前方準備,然後與徐礎騎馬上路,疾馳超越行軍的將士,十餘里之後,在一座亭子前勒馬。
郭時風的隨從剛剛準備好一小桌酒菜,兩人入亭而坐,一邊喝酒,一邊看着將士從路上經過。
“樑軍行進不快,咱們多坐一會,今天還能趕上。”
“緩慢行軍,也是盛家的主意吧?”
“我們的確想到盛家有可能中途反悔,所以堅持由樑王領軍,盛軒留在後方,看護兩王。盛家縱然改變主意,也要三五日才能將命令傳到前方。至於行軍緩慢,那是樑王與我的主意,鄴城牆厚而兵少,若能開門歸降,再好不過。所以樑軍逐漸逼近,令鄴城人心散亂。”
“鄴城被迫無奈,已向賀榮部借兵十萬,即將南下保護鄴城。”
郭時風笑道:“鄴城借不到十萬騎兵。”
“嗯?”
“倒也不怪徐公子有所不知,整個鄴城想必也不知情。”郭時風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請徐礎繼續喝酒,然後才道:“實不相瞞,我不是從南邊來的,而是從北方回來。”
“郭兄去過賀榮部?”
“沒那麼遠。”
“晉王那裡?”
郭時風笑着點頭,“晉王仍記得往日交情,他願意勸說賀榮部不要發兵,或者暫緩發兵,他對此有十成把握。”
“晉王能得到什麼好處?”
“經過之前的事情,晉王暫時收斂野心,他現在只要秦州,還有滯留秦州的數萬冀州軍。”
“鄴城若被攻成,冀州將士即成無主之軍,想必只有投靠晉王這一條路了。”
“哈哈,正是,所以晉王不能參與圍攻鄴城,樑王得一力承擔所有‘罪責’。”
“樑王勢弱,必須如此,只要佔據冀州,他就有了一塊立足之地。冀州的位置比洛州好些,可是北有賀榮、南靠淮州、西鄰幷州,也非善地。”
“九州紛亂,哪有善地可言?冀州至少民豐物阜,不像洛州,幾經抄掠,千里不見人煙。有意進圖天下者,還是要佔據東都,韜光養晦者,則需暫避。樑王能捨東都,足見其目光長遠。”
徐礎默默飲酒。
郭時風笑道:“聽說徐公子獻計,希望樑王繞過鄴城,直逼冀北漁陽?”
“是,但樑王不願聽我詳說。”
“徐公子現在是鄴城使者,樑王當然不願多聽,什麼時候徐公子甘心改成爲樑,便是說上一天一夜,樑王也當洗耳恭聽。”
徐礎笑道:“我心不在成,自然也無從改爲樑。”
“我倒想聽聽徐公子是怎麼想的,老實說,於公於私、於大於小、於緊於慢,我都不覺得遠攻漁陽是條妙計——連正常的計策都算不上。”
“其實那句話只是我用來吸引樑王注意的。”
“哈哈,果然如此。徐公子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郭兄以爲江東的皇帝如何?”
“雖未成年,已有暴君之相,卻無其父之智,死得其所。”
“郭兄以爲鄴城的皇帝如何?”
“張釋虞?紈絝子弟,雖無大惡,也無至善,平庸之輩,或可做太平皇帝,卻不能撥亂反正。”
“暴君舉止乖張,難以揣度,該殺。庸君心事簡單,難成大器,留之則可制約諸州,殺之則人人自立,寧王與樑王既要韜光養晦,當留此庸君,何必除之?”
“哈哈,徐公子所言有理,但是不影響鄴城之戰,破城之後,樑王留庸君不殺便是。”
“爭鼎天下,先易後難孰若先難後易?”
“嗯,不若先難後易。”
“破鄴城易,留庸君易,擋晉王難。郭先生此計,表面上有利於三家,實則最受益者乃是晉王。晉王西得秦州之地與冀州之軍,北有賀榮部支持,當其東進南下時,誰人可敵?”
郭時風臉上仍帶微笑,卻第一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