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走了一個多時辰,夜色越來越深,徐礎不得不停下來休息,找不到木柴,生不了火,翻遍包袱,才找出乾糧和餵馬的豆料。
照顧好兩匹馬,徐礎已經不餓了,抱着氈毯,不知道該在哪裡休息。
沒有唐爲天,徐礎才發現自己笨手笨腳,不由得苦笑着向兩匹馬道:“你們的活兒倒是簡單。”
徐礎不管幹溼,在樹下鋪好毯子,背靠樹幹而坐,身上再裹一層毯子,慢慢地居然也睡着了。
半夜裡他被凍醒,起來走幾步,啃幾口冷硬的乾糧,接着又睡,夢到許多熟人,他們都用古怪的語氣問他:“怎麼樣?後悔了吧?還是當吳王更自在吧?”
徐礎在夢裡慷慨陳詞,說得衆人啞口無言,醒來之後,發現夢裡只有“慷慨”,那些“陳詞”只是些無用的廢話,說不服任何真實的人。
天邊微亮,徐礎不想再睡,收拾包袱,牽馬走了一陣,身上稍稍暖和一些以後,騎馬上路。
他下定決心,今天無論如何要找個借宿的地方,包袱裡有不少銀錢,怎麼也夠用了。
結果銀錢根本用不上,徐礎走的是大路,冀州與洛州交戰以來,這條路常行兵馬,沿途村鎮裡的人家不是被強行徵發,就是逃之夭夭,房屋被來往軍隊毀壞得不成樣子,徐礎一路行來,不要說客棧,連間能住人的土房都找不到。
走了一天,徐礎一個人影也沒見到,將近黃昏,他見路邊不遠有座傾倒的小屋,實在不願冒險再往前走,於是停下,趁着還有陽光,找幾根乾柴,總算在天黑之前升起一小堆火,讓這個夜晚好捱一些。
“這便是天下人的生活。”徐礎自勸道,隨即嘆了口氣,因爲他知道,這不是所有人的生活,即使受困東都的時候,他過的也是錦衣玉食的生活,比當初樓家十七公子還要恣意,便是尋常百姓,至少有屋子可住,能夠阻擋寒風。
徐礎重新檢查包袱,居然找到一囊酒和空壺,不由得歡呼一聲,然後又想念起唐爲天的種種好處。
很快,他會更想念唐爲天。
天剛剛黑,徐礎不打算睡覺,撥弄火堆熱酒,偶爾倒在碗裡喝一口,儘量讓身體溫暖一些,就在這時,他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
他以爲是冀州兵,於是起身迎出去,跟隨這些人,他可以早些趕到鄴城。
馬蹄聲由西而來,徐礎稍有猶豫,轉念一想,這可能是沿路巡視的冀州兵正往回趕,於是站立不動,準備待會喊一聲。
那是一整隊騎士,將近百人,早就望見路邊的微弱火光,來到近前,扇形排列,封住所有出路。
“諸位是……晉軍將士?”藉助月光,徐礎認出一面旗幟上隱約的晉字。
一名將領拍馬上前,拱手道:“在下晉王帳下游擊將軍蕭古安,拜見吳王。”
“我記得你。”徐礎笑道,“蕭將軍這是要去哪裡?”
“奉晉王之命,特來請吳王去一趟晉營。”
“要活人還是死人?”
“當然是……活人。”蕭古安得到的命令是活人最好,如遇反抗,死人也可。
“那麻煩蕭將軍回去跟晉王說一聲,活徐礎自己有腳,也有要去的地方,暫不能前往晉營,日後若有機會,我當親往晉陽。”
蕭古安不敢無禮,命士兵留在原地,自己拍馬上前,來到吳王近前,跳下馬,拱手道:“有什麼話還是請吳王自己去跟晉王說吧,別讓我爲難。”
“明白。我剛剛熱了一壺酒,還剩半壺,能讓我喝完之後再上路嗎?”
蕭古安稍一猶豫,點頭道:“可以,別耽擱太久。”
“蕭將軍不如一塊來喝吧,會更快一些。”徐礎邀請道。
“末將卑微,哪有資格與吳王共飲?”
“我已不是吳王,能與蕭將軍共飲,是我的榮幸。”
“嗯……恭敬不如從命,吳王有佐酒之物嗎?”
“只有幾塊乾糧。”
蕭古安是個謹慎的人,擔心獨自與吳王飲酒會惹來麻煩,於是爲叫來一名副將與兩名校尉,帶上臘肉等軍糧,一同陪吳王飲半壺灑。
酒不多,每人只斟得半碗,都比較拘謹,不好意思痛飲。
徐礎端起碗敬酒,“我與諸位想必有緣,值此深夜,在這無名之地飲酒,酒非美酒,略表寸心,請。”
衆人各飲一小口,撕條肉乾咀嚼,四名晉將都不怎麼說話。
徐礎又道:“晉王可曾發兵南下攻打東都?對譚無謂將軍可有處置?”
蕭古安咳了一聲,“我們奉命追趕吳王,別的事情一概不知。”
徐礎嘆了口氣,微微揚頭,看向路上的士兵,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譚無謂之才,晉王心知肚明,但是不敢早用,擔心譚無謂獨當一面之後,會擇機自立,反而給晉軍添一個對手。但譚無謂已然心急,晉王無法羈縻下去,必須給他一支軍隊,但是要讓他打一場敗仗,以挫其志,留在身邊能夠更久一些……”
蕭古安道:“譚無謂有沒有才我不知道,但是請吳王不要再說……晉王,我們皆是晉將,聽不得這些。”
徐礎笑道:“當然,晉將之忠,天下皆知。我可以說說東都與冀州嗎?”
蕭古安看一眼同伴,“只要不涉及晉王,吳王想說什麼都行,只是酒不多了……”
“長話短說,這是我的毛病,心裡總在想事,想到什麼就要說出來,這兩天身邊無人,真是憋悶壞了。”
“吳王之神謀遠慮,我等敬佩萬分,願聞高見。”
“你們是不是好奇我爲何去掉王號、離開東都?”
不等蕭古安開口,另外三名將官同時點頭,一人道:“自從知得消息之後,我們就在猜,怎麼都猜不透。”
徐礎笑道:“事至今日,連我自己也預料不到。告訴諸位實話,其實我是‘逃離’東都。”
蕭古安等人大吃一驚,“逃離?吳王連敗官兵,威鎮天下,雖然又有各路官兵逼近,但是畏懼吳王之名,遲遲不敢渡河,聽說荊州軍已經望風而逃,還有什麼事情能讓吳王逃離東都?”
晉王還沒有公開討伐東都,部下將士隱約仍當吳王是自己人,不吝於吹捧。
徐礎輕輕搖頭,“擊敗官兵的不是我,而是降世軍。”
蕭古安等人都在東都駐紮過,知道吳王部下多是降世軍,“那又怎樣?降世軍還敢對吳王不利?”
“本來是不敢的,降世王曾收我爲弟子,又附身於我,還將女兒許配給我,他死後,降世軍都願意讓我照顧、輔佐幼王。”
“理所應當,其實吳王代幼王自稱降世王,也是應該的。”
“可有人不同意。”
“誰?金聖女嗎?”
“金聖女是我妻子,怎會反對我?是另一批降世軍。”
“另一批……秦、漢兩州的新降世軍?”
“對,你們也聽說了?”
“何止聽說,我們繞行回幷州的路上,曾遇見大批兩州逃難百姓,都說新降世軍兇殘得很,抓人之後直接活烤,當成軍糧,俘虜太多,就暫時養起來,每天揀肥胖者先吃。”
副將道:“若是遇見新降世軍,又不幸戰敗,我寧可自殺,也不要活着落到他們手裡。”
類似的傳言多不可信,徐礎卻不爭辯,點頭道:“就是這批殘暴成性的降世軍,聽說降世王遇害,將罪名按到我頭上,要來殺我報仇。”
“咦,殺降世王的人明明是樑王,他們怎麼賴吳王?”
“誰讓降世王死後,我接管整支大軍呢?新降世軍聽信謠言,以爲我纔是兇手。”
酒不知不覺已經喝光,蕭古安等人卻無意催行。
“他們也太輕信了吧?沒準是有人故意傳播謠言。”
“真讓蕭將軍說準了,而且此人並非外人……唉,我跟你們說這些做甚?咱們早些上路,去見晉王吧。”
“不急。”蕭古安看一眼三名同伴,見他們也與自己同樣好奇,繼續道:“剛喝完酒,騎馬易上頭,稍微休息一會。”
“出賣吳王的究竟是誰?降世軍的那些法師吧?古里古怪的傢伙,不像好人。”一名校尉道。
徐礎又嘆一聲,“是樑王。”
對面四人一愣,蕭古安道:“明明是樑王殺死降世王,他怎麼……哦,明白了,就因爲他是兇手,纔要撒謊將罪名推給吳王。可這件事滿城皆知,他瞞不了多久。”
“能瞞一時是一時,何況新降世軍也不是真心爲降世王報仇,他們是要殺我,奪取洛州的降世軍,兩軍合併,聲勢更加浩大。”
蕭古安等人點頭,深以爲然,“可新降世軍遠在數百里以外,吳王何必怕他們?”
“你們還知道?”
四人同時搖頭。
“新降世軍早已潛入洛州,離東都一步之遙。”
蕭古安大吃一驚,“我們一點消息也沒聽說……不對啊,吳王手下又不是沒有兵將,而且你走的時候,孟津樑兵可沒阻攔。”
徐礎笑道:“很奇怪是不是?”
“太奇怪了。”
“這正是樑王狡詐之處,他引來新降世軍,暗中拉攏舊降世軍,挑撥我與金聖女的關係,如今金聖女帶領一部分降世軍西去,要回秦州,剩下的人都被樑王蠱惑,相信我纔是真正的兇手。至於吳軍兵將……”
“對啊,吳人最忠,怎麼不見他們跟隨吳王?”
“是我愚蠢,聽信蠱惑,派吳軍充當進攻荊州軍的先鋒,雖然大勝,但是吳兵傷亡殆盡,倖存的人也不願再跟我,唉。”
荊州軍敗逃的消息,到了河北已變爲互相矛盾的傳言,蕭古安挑不出破綻,唯有點頭。
徐礎繼續道:“眼見我已成爲盤中之物,樑王又**計,逼我退位,故意放我離開,如此一來,我去哪裡,新降世軍跟到哪裡,我成了誘餌。所以我要前往鄴城,爲的就是不連累自己人。”
蕭古安等四人目瞪口呆。
徐礎起身,“不過晉王盛情,實難推卻,況且晉軍兵強馬壯,又有賀榮部騎兵相助,未必不是新降世軍的對手。咱們出發吧,再晚些,沒準會撞上追蹤而來的新降世軍。”
“吳王稍等。”蕭古安叫起三名同伴,走遠一些小聲商議。
徐礎牛刀小試,雖然知道自己的話漏洞百出,很可能騙不過這些人,他卻覺得自在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