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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礎儘可能與父親保持距離,還是被一把拽了過去,他甚至沒看到父親起身。
“你這個小子……”樓溫反覆幾遍,既有憤怒,又有無奈,“我就知道你瞞着我什麼事情,果然與你娘一樣,天生反心,就不能……就不能老實一點嗎?”
父親的手掌居然沒有太用力,樓礎膽氣又壯一些,“陛下早想除掉樓家,即便我與刺駕無關,陛下也會設計一次刺駕,栽贓到父親頭上。”
“現在不必栽贓了。”樓溫推開兒子,感到無比疲憊,“託你的福,樓家坐實了刺駕的罪名。”
“父親還要退讓到幾時?”
“這不叫退讓,這叫觀望。無論如何,我是天成忠臣,不會第一個舉起反旗。”樓溫重重地嘆息一聲,“大概我是太老了,想當初……想當初,我在羣臣當中第一個鼓動先帝反樑。那時的樑朝皇帝比當今天子還要糟糕,大臣天天提心吊膽地上朝,周圍諸國一個比一個兇殘,就等着……我跟你說這些幹嘛?”
樓溫站起身,伸手按在兒子肩上,他的手掌比樓硬更加肥厚,也更沉重,“我不殺你,不是因爲欣賞你,也不是因爲你的死鬼娘,而是因爲我要把你留給皇帝。”
“父親……”
“閉嘴,我還沒有說完。你算是我們樓家的試金石,皇帝不殺你,說明他對樓家還能忍,那我也不妨繼續忍下去,若是殺你,我會警惕,看情況再做決定。就算你說出花來,樓家也不會第一個造反,因爲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處。造反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你老子已經做過一次,不想再受這種苦。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麾下有一支軍隊,哪怕只有幾千將士,天下沒人敢拿我樓溫不當回事。”
樓溫心意已決,早在兒子開口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一切,“無論誰當皇帝,我仍是大將軍,樓家不會倒。至於你——”樓溫挪開手掌,退回椅子上,“我不當你是樓家子孫,你去自求多福吧。”
“樓家不認我,我卻不能不認樓家。父親請最後聽我幾句:皇帝籌劃多年,一旦箭發,絕無回頭之意,不會因爲一時挫折而放棄,必然還有後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老子還是有點本事的,只要手握軍隊,就不怕小皇帝的陰謀詭計。”
天子三十幾歲了,在大將軍眼裡仍是小皇帝。
樓礎跪下磕頭,起身告退,再不多說一句。
出征前夜,大將軍寢帳周圍守衛森嚴,即便是三子樓硬也不能隨便進入,整座軍營進入戰備狀態,執法校尉帶人挨座帳篷搜查,將隱藏的多餘隨從、女子、用來享樂的物品全部清除,以此昭告所有將士,這是一支要去打仗的軍隊。
樓家子孫說是要當普通士卒,其實都被編入親兵隊,專職守衛大將軍,只有樓硬與樓礎不在其中。
樓硬是嫡子,身爲中軍將軍,不必隨軍也就算了,樓礎居然也被免除在外,這讓許多人不滿。
樓礎獨自在一頂小帳篷裡過夜,連續幾天的勞累早已令他疲倦至極,倒牀便睡,什麼都不想,一直睡到外面鑼響。
兩萬將士按序出發,樓礎由從軍者變成送行者,天還沒亮,就與三哥樓硬一塊被“攆出”軍營,前往路邊與其他送行者匯合。
場面壯大,首批出徵者兩萬人,送行者接近此數的兩倍,大多數人根本看不到親人,只能遙望灰塵,想象家人就在其中。
將領的待遇要好些,可以輪流出來與親眷告別,不能下馬,也不能進入人羣,遠遠地拱手或是揮手而已。
年幼的太子親自監軍,大批勳貴子弟自然都要跟隨,身上盔甲鮮亮,跨下坐騎神俊,每一亮相,總能惹來無數叫好聲。
本來有些悲傷的送行,很快變成了爭奇鬥豔,各家子弟儘可能延長告別時間,經常騎馬跑去,又調頭回來,揚起陣陣塵土。
大將軍親率精兵強將平亂,必勝無疑,唯一的問題就是功勞夠不夠分。
“建功”、“封侯”這兩個詞頻繁從送行者嘴裡喊出來,好像是地裡長熟的莊稼,誰割到就是誰的。
樓家送行者甚衆,許多是女眷,樓礎很快退到後面,偶爾向京城望去,以爲會有朝廷使者突然馳來,阻止大將軍出征,可是沒有,視線所及,盡是東都士女,比正月十五觀賞花燈時的場景還要熱鬧三分。
周律騎馬跑來,遠遠地揮手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這裡。”
樓礎拱手,“周兄來這裡送誰?”
“我父親、我哥哥都在軍中,其實昨天已經送過了,今天不過是來露個臉。”周律兜馬轉了一圈,“看我這身甲衣怎麼樣?河東最好的工匠打造,整整歷時三年,一個月前才送到。”
周律穿着一身魚鱗甲,頭盔銀白色,頗顯英武,幾乎看不出文人氣。
“你也要西征?”
“今年就不去了,父親說他會將軍功讓給我,好謀個更高的職位。我可不是完全依靠父兄,等明後年我會從軍北伐,驅逐賀榮部立更大的軍功。”周律已經給自己安排好未來,得意洋洋地又轉一圈,“沾些敵人的鮮血,這身盔甲就完美了。”
“周兄將門虎子,日後必成大業。”樓礎敷衍道。
兩人在人羣后面的草地上說話,周律跳下馬,低估了盔甲的重量,落地時險些跪下,挺身笑道:“還不太習慣。我算什麼‘虎子’,每一份軍功都得出生入死去爭取,哪像你們樓家兒孫,富貴唾手可得,樓公子前腳剛娶一位郡主,馬上又有一位郡主要嫁入樓家,嘖嘖,真是令人羨慕。”
“是嗎?”樓礎四處張望,想快些結束這場無聊的對話。
“你沒聽說?”
“聽說什麼?”
“聯姻啊,湘東王的一個女兒要嫁給你的一個弟弟,叫什麼忘了,排行是二十三。”
“湘東王的女兒?”
“對,是位郡主,據說最受太后、陛下喜愛,所以親自指婚,在衆多勳貴子弟當中,挑中了樓二十三,昨天剛剛傳出的消息。”
“嗯,太后……很關心樓家人的婚事。”
“是啊,大家都說‘樓高萬丈,入地千尺’,諸臣當中,數你們樓家根基最深、最穩,我可沒白交樓公子這位朋友,你今後別忘了我啊,哈哈。”
想到自己刺駕之事公開之後,周律會是什麼反應,樓礎不由得笑了笑。
周律誤解了他的笑,又說許多親切的話,直到家僕過來找他,才上馬離去。
湘東王的女兒要嫁給自己的一個弟弟?樓礎立刻想到歡顏郡主,初時還覺得未必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必然是她,皇帝故意這麼做,既爲安撫大將軍之心,也爲報復斗膽刺駕的樓礎,還有敢於背叛的歡顏郡主。
看來皇帝從歡顏郡主那裡沒有問出什麼,雖然他已查明真相,但是歡顏的沉默與推諉很可能被視爲嚴重的不忠。
皇帝記仇,不會原諒任何小錯,不肯放過歡顏,更不會就這麼放過樓家,可是爲什麼真的讓大將軍率軍離開呢?離東都越遠,大將軍越不受朝廷控制,皇帝對此再明白不過。
樓礎想不明白,找到自己的馬,騎上去在草地上慢慢行走,對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充耳不聞。
“礎弟!”有人高聲叫道。
樓礎立刻拍馬迎上去,這正是他最想見的人之一,悅服侯馬維。
“我還以爲你會隨軍出征。”馬維笑道。
樓礎搖搖頭,騎馬跑出一段距離,馬維在後面跟上。
“皇帝知道了,也說出來了。”樓礎道。
雖然早猜到真相,馬維還是愣了一會,“可你還能出宮,也沒人來抓我……”
“因爲皇帝沒將你我放在眼裡,要等大魚捕盡之後,再收拾小魚。”
馬維沉默一會,“郭時風呢?”
“被大將軍收爲幕僚,一同西征去了。”
“嘿,郭兄……總能轉危爲安。”
“或許秦州是更危險的地方。”
兩人一同望向歡鬧的人羣,良久之後,馬維感嘆道:“東都風流人物,半數在此,即便是日後北征賀榮,怕是也沒有這般熱鬧。”
西征必勝無疑,北征即便得勝,也要付出不少代價,彼時的送行場景,斷不會有今天這樣的輕鬆與熱鬧。
樓礎也有感慨,“有幸睹此番盛世景象,雖死無憾。”
“我要離開東都。”馬維道,他早有此意,一直沒有實施,“立刻,今晚就走。”
樓礎早已厭倦勸說,“馬兄小心,皇帝不會放過咱們這些小魚,只是還沒騰出手來,這是他的天下,即便逃出東都,也逃不出追捕。”
“我不會坐以待斃,我會去幷州,那裡是樑朝故地,或許還有人記得馬氏,沈家抗拒聖旨,也能爲我提供庇護。”
“恕我不能遠送。”
“跟我一塊走吧,東都沒什麼可留戀的,趁皇帝心思不在你我身上,走得越早越好。眼前盛世皆是虛幻,天成氣數將盡,咱們不過是動手早了一些,天下早晚大亂,咱們還有成功的機會。”
“我要留下,做最後一試。”
“試什麼?”馬維驚訝地問。
連樓礎自己也不太清楚要試什麼,他就是不想這樣一逃了之,“無論什麼,總得再試一次。”
匕首與嘴,有這兩樣,樓礎覺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