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軍最先登城,依靠的不是器械精良與將士勇猛,而是最直接的賄賂。
沒人知道晉王是如何與城裡守軍聯繫上的,只知道他花了不少錢,總之有天夜裡四更左右,一隊晉軍將士悄悄攀上城牆,與內應匯合,悄悄地更換牆上的旗幟,城內、城外的人都沒有受到驚擾。
降世軍狀態不佳,自從西京被包圍,他們一開始顯得比較魯莽,頻繁出城交戰,屢屢大敗之後,龜縮不出,守城時則無所不用其極,好像從來不知算計的敗家子。
單于曾經遠遠地觀看,見過降世軍的狂態之後,對衆人說:“我原先預計一月內之破城,現在看來,二十天足矣。”
正好是在第十九天,朝陽初升,照見西京一小段城牆上飄揚的賀榮部狼旗與晉軍玄武旗。
城內城外無不大驚。
晉王下令攻城,緊隨其後,諸軍下達同樣的命令,器械一刻不停地投擲巨石,雲梯緩緩推向城牆,勁弩向上齊射……
一切都與初攻城時的場景相同,只是這一次,將士們皆存必勝之心。
降世軍的抵抗只持續了一小會,某些地方甚至根本沒有像樣的守衛,突然飄揚在城頭的敵軍旗幟帶來巨大的震撼,守軍頃刻崩潰。
城門敞開,降世軍如潮水般涌出,不是爲了交戰,而是要逃命。
賀榮騎兵早已等候多時,攻城時他們幫不上忙,也不願冒這個危險,追亡逐敗正是他們的優勢,於是,一場大戰展開,由西京城下逐漸向遠處擴散,最遠到達數百里外。
要等五六天之後,戰事纔會完全結束,對於攻城者來說,旗幟登城的那一刻起,勝利就已到手。
單于欣喜若狂,當天下午,待戰況稍一平穩,第一支軍隊已經進入城內,他召來晉王,稱讚不已,當衆表示,要將自己的另一個妹妹嫁給晉王爲妻。
這還不夠,到了夜裡,單于幾員愛將返回,單于酒酣耳熱之餘,拉着晉王以及另外五人一共對月結拜,互稱兄弟。
單于一直沒有進城,慶功宴就在大帳裡舉辦,除了那些正在追逐敗軍的將領,其他重要人物全都出席。
徐礎與張釋虞也在,目睹晉王的受寵。
張釋虞掩飾不住心中的嫉妒,向徐礎小聲道:“你的結拜兄弟如今跟單于結拜了,以後你是不是也能和單于兄弟相稱了?”
“嗯,哪天我覺得活夠了,就這樣稱呼。”徐礎笑道,心中毫無妒意,只是旁觀,帶着一絲欣賞,拋掉敵意,單于的所作所爲每一樣都令他心生敬佩,暗自回想,如果當初自己也有這樣的手段,就沒有必要退位,甚至根本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徐礎尤其關注晉王的反應。
晉王立下首功,對於一名剛剛歸降不久的人來說,這是喜事,也可能是災禍,會招來新主人的忌憚,開始的時候,晉王十分謹慎,甚至有些拘束,將一切功勞都歸於自己的幾名將領,尤其是謀士劉有終。
可單于的興奮與熱情都那麼真實,到了酒後結拜的時候,晉王終於放開,起身之後,能夠開懷大笑,他會一些賀榮語,能和新“兄弟”侃侃而談。
張釋虞誤解了徐礎的目光,以爲他與自己一樣嫉妒,嘆道:“你還笑得出來,你的兩個妻子很快就會落網,幸運的話,會死在刀槍之下,不幸的話,會被活捉,死在你面前,怎麼個死法可就難說嘍。”
張釋虞打個寒戰,畢竟有一個人是他的親妹妹。
“你說得對,我不該笑,等到單于發現金聖女與公主根本不在城裡,又會以爲是我暗中設計。”
張釋虞一愣,“不在城裡?這怎麼可能?你又怎麼知道?”
“若是金聖女守城,並得曹神洗相助,斷不會如此沒有章法。”
“或許金聖女失勢,和曹神洗一塊被降世軍殺了呢。”
徐礎輕嘆一聲,“那樣的話,金聖女已亡,公主也是性命難保。”
張釋虞沉默一會,“還是希望她倆能逃走吧——真能逃去?能逃到哪去?”
徐礎搖頭,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說。
慶功宴一直持續到後半夜,不停地有人送來消息,尤其是進城大搜的士兵,一會抓到了這個頭目,一會找到某件寶物……就是沒有降世王姐弟與芳德公主的消息。
單于本想抓到公主之後,無論死活都要燒成灰燼給賀榮平山陪葬,以此作爲整場慶功宴的巔峰,結果卻不能如願,只好結束宴席,再次提高賞額。
回到自己的住處,昌言之也很關心金聖女與公主的安危,一見到徐礎就問道:“公子,有消息嗎?”
“沒有。”徐礎知道昌言之在問什麼。
щшш _тт kΛn _Сo 昌言之鬆了口氣,“希望她們能夠平安。唉,降世軍居然如此不堪一擊,與公子在時大不相同。”
“那時的敵軍也與現在大不相同。”
“還是令人失望,不知道那些吳人……唉。”
“你聽說有吳人被俘嗎?”
“還沒有,但我打聽不到多少消息,現在又這麼亂,或許明後天會有說法吧。”
“估計也不會。”
“嗯?公子何意?”
“睡吧睡吧,江山破碎,九州淪陷,不如大睡,眼不見心不煩。”徐礎趁着醉意,倒下就睡。
昌言之從未見過公子如此意興闌珊,不由得一呆,隨後輕輕地將毯子蓋在徐礎身上,無聲地嘆息。
對外面的熱鬧不理不睬,徐礎一覺睡到午後才醒,睜眼就看到昌言之一雙瞪得如銅鈴一般的眼睛。
“什麼時候了?”徐礎坐起身,揉揉眼睛,嘴裡還有一股酒味。
“午後了。”
徐礎打個大大的哈欠。
“我聽到消息,金聖女和小郡主都不在城裡,早在賀榮大軍攻來之前,她們就離開了。”
“是嗎?”
昌言之的興奮之情減弱三分,“公子不意外嗎?”
“意外。”徐礎又揉揉眼睛,“詳細說說。”
“詳細的情況我不知道,只聽說守城的降世軍只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早就被金聖女帶走,不知去了哪裡,小郡主也被帶走了。”
“金聖女帶走的人想必不少,怎麼會沒人知道去向?”
“這個……我不知道。”
“賀榮騎兵之前抓到不少降世軍俘虜,他們怎麼沒供出真相?”
“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再去問問。”
“算了,問也白問……不,一點也不白問,你去問,問的人越多越好。”
“是。”見公子突然變得急切,昌言之又有幾分糊塗,但是沒有細問,遵命出帳,用磕磕巴巴的賀榮語,向一切熟與不熟的人打聽詳情。
等他跑了一大圈興沖沖地回來,徐礎卻已不在。
徐礎被喚到大帳裡。
單于無論睡得多晚、喝過多少酒,到了第二天,臉上從無倦容,精力充沛得令人羨慕,這回也不例外,但是昨晚的興奮也已消失殆盡,反露出幾分陰沉。
在他面前站着十幾名賀榮大人,一個接一個說話,單于聽得多說得少,一旦開口,必是帶着怒意的質問。
賀榮大人們退到兩邊,又有十餘位中原將領進來,他們跪地回話,更顯惶恐不安。
“傳言……似乎屬實,金聖女的確帶着降世王和一部分兵力離開西京,不知去向。”一名將領開口道。
“她帶走多少人?”單于冷冷問道。
“據說……據說是三萬到十萬之間。”
“怎麼可能?”單于大怒,“那麼多人出城,你們之前抓到那麼多俘虜,就沒有一個人看到?”
抓俘虜的大都是賀榮騎兵,中原將領卻不敢在這時爭辯,只得道:“金聖女不是一下子將人全帶走,而是以調兵爲名,一撥撥派出去,她自己和降世軍則是某天夜裡悄悄潛走,沒有走漏風聲。看樣子,她策劃已久,不單是爲了逃避……賀榮大軍。”
“天成公主呢?”單于大聲問。
“據傳,公主到的時候,金聖女已經離城,公主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也被送出城,前去與金聖女匯合。”
“城內剩下的是什麼人?”
“也是降世軍。”
“多少人?”
“至少有十萬人,具體兵力,要等幾天……”
單于猛地站起身,喝道:“三天,三天之內,我要知道降世軍和公主的下落,他們就算逃到天上去,我也要追回來!”
中原諸將磕頭領命,快步退出帳篷。
單于憤怒異常,邁步走到另外幾名中原人面前,挨個盯視。
張釋虞最先承受不住,急忙辯解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一點都不知情。問徐礎,他……他昨晚就對我說,金聖女和公主不在城裡,他可能知道點什麼。”
徐礎就這麼被出賣了,恰好他也是單于最懷疑的人。
“你,是你,你明知道人已經逃走……”
徐礎倒還坦然,開口道:“單于應該記得,我曾經提醒過你:金聖女不該死守西京。”
“你故意提前告知,反而讓我不再懷疑,這是你們中原人的詭計。”單于已經不相信徐礎的任何一句話。
“真話往往不太好聽,這句話我也說過。”
單于死死盯着徐礎,相識以來,第一次露出失控的跡象。
徐礎可以繼續爲自己辯解,但他放棄,因爲此刻的單于已非可勸之人,但他也沒有躲避,迎視單于的目光,一眨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