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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憤怒異常,並非因爲有人敢於刺駕,而是因爲背後的主使者竟是天成朝的幾名小人物,他渴望將遇良才、棋逢對手,尤其是在精心佈局、認真下過幾步好棋之後,突然發現對手竟是不入流的野棋手,心中憤慨可想而知。
“朕給你機會,就是咱們兩人,你沒有幫手,朕也沒有侍從,你爲何不動手?還等什麼?”
樓礎在等邵君倩。
邵君倩不知道在等什麼,他已經拿到長槊,緊緊握在手裡,站在那裡發呆,好像從來沒碰過兵器,執槊之後發現這東西與自己預想的完全不同,甚至不知該如何使用。
只需輕輕一刺。
長槊尖頭乃精鐵打造,狀如短劍,兩刃鋒利,末端尖銳如針,刺在沒穿盔甲的皇帝身上,將如熱鐵觸冰。
“地分善惡,或利於騎馳,或利於步戰,或利行舟楫,善戰者,己之善地必是敵之惡地,方可一戰。此地乃陛下之善地,微臣之惡地,微臣因此不動。”
“哈哈,你充其量是個謀士,有點嘴皮子功夫,僅此而已,實在令人失望,朕還以爲會遇到雄傑壯士呢。”皇帝搖搖頭,目光略微低垂,像是在某件事上猶豫不決。
樓礎快速地瞪了邵君倩一眼,可是沒用,夜色仍深,周圍只有地上放置幾盞燈籠,光線勉強照清三人的身影,目光傳不到三尺以外。
邵君倩茫然地邁出一步,卻怎麼也邁不出第二步。
皇帝稍稍靠近樓礎,平淡地說:“有其母必有其子,吳國公主也曾經刺駕。”
樓礎一驚,脫口道:“什麼?”
皇帝笑道:“沒錯,吳國公主曾經試圖刺殺先帝,而且膽子比你大得多,她真動手了,偷偷將一根金簪磨出細尖,大概是打算刺穿先帝的脖子吧。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低估了先帝的身手。先帝隨手一擋,照樣臨幸了她,事後說,吳人如帶筋之肉,烹時麻煩,吃時有嚼頭,不失爲美味一道……”
樓礎被激怒了,雙拳不由自主緊握,目光緊緊盯住皇帝。
這正是皇帝想要的場景。
“原來吳國公主是你的軟肋,很好,因爲朕還有許多關於她的事情可以說,比如吳國公主曾經引誘過朕。那時朕才十幾歲,初通人事,一見吳國公主便傾心不已,可朕不是那種蠢笨之人,立刻看出吳國公主是想離間朕之父子,於是怒而斥之,吳國公主羞愧難當。朕當時想,待朕登基,一定要將吳國公主收入宮中,可惜,她竟然死在大將軍府。天下至憾,莫過於此,便是皇帝,也不能……”
樓礎撲過來要掐皇帝的脖子,被皇帝一拳擊倒在地。
“不堪一擊。”皇帝輕蔑地說,期望中的危險經歷過之後,頗覺無聊,轉過身來,正好看到執槊的邵君倩,愣了一下,“你會使槊?”
邵君倩陷在猶豫的泥潭中掙扎已久,皇帝的一句話將他瞬間拔出來,雙腳會動了,臉上能做表情了,嘴裡也可以說話了,“臣之使槊,如貓狗執筆,徒增笑耳。臣爲陛下捧槊,以防萬一。”
皇帝冷哼一聲,伸出手,邵君倩立刻乖乖跑來送上長槊,待皇帝轉身,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頓覺輕鬆。
樓礎掙扎起身,心中遺憾萬分,卻不能說是意外,邵君倩有文才、有計謀,唯獨沒有當機立斷,讓他親手刺殺皇帝,實在是強人所難。
皇帝喜愛長槊,一手握杆,一手輕輕摩挲,“如朕者若有萬人,執此等長槊,當可橫行天下。”
皇帝雙手握槊舞了一圈,猶如飽飯之人,沒剩下多少胃口,於是提槊出園,邵君倩急隨其後,對樓礎連看都不看一眼。
幾名宦者進來,帶頭一人向樓礎道:“十七公子請吧,陛下給你安排了好地方。”
地方確實不錯,幽靜的小院,四周別無房屋,室內應有盡有,雖非嶄新,卻極精緻。
皇帝真要實現諾言,讓樓礎親眼看到樓家傾塌。
樓礎坐在桌邊,一夜沒有閤眼,大概是怕他自盡,幾名宦者在門外來回巡視,偶爾還會扒門縫窺視一眼。
一大早,樓礎被帶到勤政殿,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如此重要的地方,身份卻不是臣子,面對皇帝,他無需下跪,無需諂言。
皇帝神采奕奕,絲毫看不出疲憊,昨晚的舞槊、悲痛、憤怒,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樓卿睡得不好,是擇牀,還是他們服侍得不夠周到?”
樓礎輕輕搖頭,拒絕開口。
皇帝微笑道:“你可以站到朕身邊,與朕一起等候好消息。哦,對你來說,可能不是好消息。”
樓礎站到榻邊,身後跟着兩名宦者,其實沒有必要,他根本不是皇帝的對手。
殿內無人奏事,皇帝把玩手裡的一把扇子,說:“朕派湘東王、皇甫開出城犒勞大軍,對了,還有你的傻三哥,樓家以爲皇甫開自投羅網,皇甫家卻要引蛇出洞,樓溫只要出營迎接使者,就將墜吾彀中。”
樓礎微微轉身,後面兩名宦者緊張地伸手,見樓礎並無它意,纔將雙臂垂下。
“千算萬算,陛下計高一籌。”
“這時候拍馬屁,可有點晚了。”
“微臣尚有數事不明。”
“你儘管問,趁着朕清閒無事,給你解釋清楚。”
“營中諸將多爲大將軍舊部,唯大將軍馬首是瞻,皇甫開縱在營門之前擒獲大將軍,能逃回京城嗎?”
“這正是你們樓家的問題,尤其是大將軍的問題,他以爲籠絡部將,就能掌控整支大軍,可他忘了,這是在洛陽,不是秦州,大軍四面無敵,自然全無鬥志。朕更換軍中文吏,交待他們以寬爲本,提前發給軍餉,又讓以仁厚著稱的曹神洗代大將軍掌軍半月。衆人以爲朕怕惹惱大將軍,其實朕是讓軍中將士做個比較,是選喜怒無常的大將軍,還是選寬厚大方的朝廷。”
“確是妙招,但不可控。”
皇帝笑了一聲,“大將軍心腹之將無非段、管、孫、華數人,皇甫階已暗中拉攏到孫、華二將,營中若有譁變,可立斬段將軍,挾持管將軍,推曹神洗爲主,皇甫開爲副,湘東王監護太子。樓卿以爲如何?”
段將軍勇而少謀,管將軍爲人謹慎,孫、華二將搖擺不定,這正是大將軍樓溫對此四人的判斷,與皇帝一樣。
樓礎輕嘆一聲,“陛下想必準備多時。”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已察覺到朝中重臣各懷異心,若不加以裁剪,必成大亂。”
“大將軍並無反心。”
“嘿,他無反心,卻也沒有忠心,他以爲樓家能與皇室分享天下,永遠掌握天成兵權,張氏給他當牧守,供糧供衣。樓礎,你有刺駕之意,說明你有野心,應該明白大權在握是什麼意思,朕有雄心壯志,斷不能看別人臉色以行事。秦州本是小亂,就因爲大將軍的放縱,至今不平,耽誤朕北伐幷州。”
“幷州?”
“朕早料到沈直不會老老實實返京,但是無妨,留他一個在外面也好,能讓返京之臣安心。除掉大將軍之後,朕將親率十萬大軍前往潼關,名爲入秦平亂,暗中派偏師三萬,過河直趨幷州治所,半月之內,擒拿沈家滿門。”
“我猜到陛下會御駕親征,沒想到陛下早有北征之計。”
“將大臣誘到京城一網打盡,雖然最省事,但是計劃太難,便是朕也覺得棘手,不得不留一兩位在外面。”這些謀劃在皇帝心頭縈繞已久,終於能說出來,暢快不已,“朕要向你道歉,朕的確見過吳國公主,驚爲天人,但是遠觀而已,從無接觸,吳國公主沒有引誘過任何人。朕爲激怒你而撒謊,有違帝王之道。從今往後,朕行正道、大道、天道,平亂驅虜之後,當變急爲緩,一如樓卿所言。”
皇帝得意到可以平易近人了,樓礎拱手道:“果真如此的話,天下幸甚,微臣雖死無憾。”
“哈哈,你有幾分才華,可惜,不是朕急需之才,留不得太久。”
“廣陵王入獄,大將軍被擒,羣臣人不自安,陛下的計劃不會到此爲止吧?”
“朕與皇甫階原本安排了一次刺駕,誰想到居然有刺客主動送上門來,你不知道當朕聽刺客招出樓家人和廣陵王的時候,心裡有多高興。但皇甫階畢竟‘參與’過刺駕,證據確鑿,明天,趁皇甫家最得意、最無防備的時候,可一舉拿下。”
樓礎想象皇甫階被抓時該有多麼意外與驚訝,心中竟有一絲快感。
“至於其他各家——曹神洗可以再用幾年,蘭家盡是蠢材,可以觀看一陣,奚耘在荊州根深蒂固,可囚不可殺,逐漸斷其枝蔓。濟北王乃朕之親弟,遠之則怨,近之則遜,讓他宿衛幾年,只要他別太過分,可以免官歸第,給他一個善終。”
皇帝並非在向樓礎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益州天府之國,民豐物饒,四塞險固,不可盡委於一人,益都王必須留在京城,然後將益州分爲三部。至於湘東王,朕會讓他監斬廣陵王,他若當衆顯露兄弟之情,問題反而不大,他若是隱忍不發,心中必有異志,須早圖之……”
皇帝陷入沉思,已經想到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以後的事情。
一名宦者進來,通報道:“值殿左司馬皇甫階求見。”
“這麼快就回來了?”皇帝點下頭。
皇甫階跑着進來,氣喘吁吁,一臉驚慌。
皇帝騰地站起身,“何事?”
“大將軍、大將軍不在營中!”皇甫喊道。
皇帝愣住了,猛地轉向樓礎,目中怒火燃燒。
樓礎忍不住大笑,大將軍不是那麼好騙,可父親是怎麼看出破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