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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顏至少明白一件事:皇帝以爲樓礎知道真相,以爲只有她能從樓礎這裡挖出真相,又自以爲必定能從她嘴裡問出一切……
只因爲當初的一次相讓,令皇帝生出許多想法。
歡顏突然想喝酒,一想到酒,不由得黯然神傷,“端世子……你看到了?”
樓礎點點頭,沒說什麼。
歡顏咬住嘴脣猶豫片刻,“跟我說說。”
“你真想聽?”
歡顏緩慢但是堅定地點下頭,“他不只是堂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宗室男女成爲朋友是件稀罕事,從歡顏嘴裡說出來卻十分自然。
樓礎道:“一共五十一名侍從,算上皇帝,共向端世子敬酒五十二碗,皇帝上馬舞槊,邵君倩吟詩助興,皇帝下馬抱住端世子痛哭,我們出園,再進去時,端世子已經倒下。”
他說得儘量簡單,歡顏聽得極認真,問道:“與傳言一樣,端世子是醉亡的?”
“的確醉得不省人事,但我相信他是憋悶而死。”樓礎還記得皇帝胸前那一大片污跡,端世子在皇帝懷中大概喘不上氣來。
歡顏的眼圈突然溼潤,但她沒哭,匆匆擦拭一下,“他說過什麼?”
“只說愧對陛下,除此之外什麼都沒說過。”
“他是我們當中最崇敬、最相信陛下的人。”
“所以陛下會爲他痛哭。”
歡顏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一杯涼茶,雖然努力控制,雙手還是忍不住發抖,“是啊,能得陛下痛哭……我們其他人可能連一滴眼淚都得不到。”
“陛下別無選擇,如果由廷尉訊案,端世子受苦更多。”
廷尉不只是訊問,還有花樣百出的拷打,以及大量昔日親友的當面揭發。
“廣陵王還在廷尉獄中,現在我家也被懷疑上了。”
樓礎搖頭,“陛下讓你來探聽消息,但他自己很快也能查出真相,湘東王不會受到牽累。”
“我向你打聽過什麼嗎?”歡顏問,自從猜到皇帝的目的之後,她沒再問過泄密的事情。
樓礎微笑,也給自己倒杯茶水,最後一點茶水,半杯多一些,舉杯道:“機密不可談,傷心不必談,郡主可願以茶代酒,清談助興?”
“我怕是以後再也不會喝酒了……”歡顏也拿起杯子。
“省着點,就這點茶水,這裡的宦者大概不會聽我的吩咐。”
“細品也好。”
兩人各自抿一小口,微微仰頭,分別望着不同方向,暗暗咂摸。
“我品出一絲貢茶的味道。”樓礎道。
“這就是貢茶,只是涼了而已。嗯,我品出一點關中老酒的味道,直入臟腑,烈性燒心。”
“佩服。”
兩人又抿一口,樓礎道:“我品出一點江東黃酒的味道,聚而復散,散而復聚,雖不濃烈,勝在綿遠無盡。”
兩人相視一笑,都明白對方的意思,重臣返京,地方無主,歡顏以爲秦州之亂會越燃越烈,樓礎推斷吳州之民將會再次作亂。
抿第三口之後,樓礎杯中只剩一些茶沫,“我又品出一點河東甘露的味道,靜若處子,動則一箭穿心。”
河東爲幷州,樓礎以爲沈家定會伺機起兵攻打洛陽。
歡顏搖下頭,“不若巴蜀私釀,香氣不出閭里,外人一入便醉。”
巴蜀益州四塞險固,得之者可坐山觀中原虎鬥。
已經無水可品,樓礎仍道:“我還品出洛陽宮酒的薄倖,醉時引人入仙境,醒時身空、心空,一無所餘。”
歡顏杯中還剩一點茶水,她沒喝,意興風發,已無需以茶代酒,“更像是西域進貢的葡萄酒,初嘗甜而不烈,不知不覺間已是酩酊大醉,胡言亂語,我在皇太后宮裡嘗過。”
關於泄密者,歡顏也猜出十之六七。
樓礎嘆道:“陛下這時候大概已經猜到端倪,正在查實。”
“然後呢?陛下總不至於……”
“不會,陛下重名,心中再多憤怒,斷不肯揹負不孝之名。何況還有轉機,樓家、皇甫家嫌隙已深,勢同水火,陛下再輕推一把,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然後就會輪到其他各家。”
“陛下聲稱會留幾家,給他們罷官歸第、頤養天年的機會,至於令尊……”
“別說這些,陛下的許諾與威脅並無兩樣,許諾越重,期望越大,期望越大,責之越深……古人說‘伴君如伴虎’,陛下則是天下至猛之虎。出宮之後,我會力勸父王辭官。”
“我原以爲勸說很容易,只要將道理擺出來,對方自然贊同。經過這些天的事情我才明白,勸人之難,難於移山。我能看出危險,因爲我不在其中,不受其利,一旦得權得勢,或許也跟別人一樣,無論理由多明顯、危險多急迫,都捨不得放手。”
歡顏低頭不語,過一會道:“先有可勸之人,纔有勸說之辭,但夫子‘知其不可而爲之’,身爲女兒,我不能知而不說,更不能眼看着父王掉入井中。”
樓礎又何嘗不是如此,“可勸之人天下少有,非得是……有名有實之人。”樓礎想用名實之學做番解釋,話到嘴邊才發現沒那麼簡單,只能說出模棱兩可的“有名有實”四字。
“你很喜歡名實之學?”歡顏笑問道。
“少年從學,師從名實大家,剛剛窺到些門道。”
歡顏好奇,暫時拋掉煩心事,與樓礎一問一答,講說名實之學。
“名實之學與正統學問有重合之處,更有明顯不同,比較……比較直白。”
樓礎輕輕一拍桌案,“正是如此,正統學問教你做最好的人、應該成爲的人,名實之問不求最好、不問應該,只要循名責實,這個‘實’就是直白。”
“好,那你直白地說,我是什麼名?什麼實?”
樓礎微微一愣,“你……循名責實不是這樣用的,非得聽其言、觀其行,大事之後方有論斷,看貌論人的是相術。”
歡顏微笑道:“怪不得名實之學沒有顯聞於世,說起簡單,做起來太難。”
兩人忽然無話可說,默默而坐,半晌之後,樓礎問道:“我一直想問,宗室子弟的名字裡爲什麼都有一個‘釋’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歡顏是郡主稱號,她另有名字。
樓礎搖頭,“想必也有一個‘釋’字吧。”
“嗯,其實原來沒有這個字,陛下登基之後,爲顯示孝心,給皇太后修建大量寺廟,皇太后好佛,天下皆知。一開始只是個別人加個‘釋’字,後來所有人都加上,不論輩分。”
“原來如此。”
“你自稱心懷天下,卻連這點事情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多,無處打聽。”
“我算是你的朋友?”
“你願意當反賊的朋友?”
“反賊自有公論,朋友乃是私交。十七公子若是時運不濟,我每年必爲你灑酒祭奠,你若有靈,聽到‘不喝酒的張釋蟬’幾個字,就知道是我了。”
歡顏說到死,樓礎卻不在意,“哪個蟬?”
“並非參禪之禪,夏日鳴蟬之蟬,母親生我時,被外面的蟬叫得心煩意亂,說我是蟬蟲轉世,專門來煩她的,所以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然後呢?你煩到王妃了?”
歡顏聳下肩,“或許是吧,在這次回京之前,我好幾年沒見過母親了。”
兩人時喜時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莫名地都有幾分醉意。
時間飛逝,外面忽然已是黃昏,一名宦者在門口道:“郡主,太后招見,請隨我來。”
歡顏向樓礎眨下眼睛,心照不宣,這是皇帝要見她,一是打聽樓礎說過什麼,二是檢驗郡主是否忠心。
樓礎起身拱手相送,看她走到門口,大聲道:“承蒙灑酒之意,我若得僥倖,而郡主蒙塵——你既戒酒,喜歡別的什麼?”
歡顏頭也不回地說:“半杯涼茶,一聲十七公子,足矣。”
歡顏剛走出去,邵君倩邁步進來,笑道:“樓公子無恙?”
“還好,就是肚子有點餓。”樓礎跟此人沒什麼話可說。
“宮裡盡是見風使舵之人,見樓公子失寵,連起碼的飲食也不管了。”
“也有恰逢好風,卻不敢轉舵之人。”樓礎淡淡道。
“呵呵,當時孤立無援,怎見得是好風?不過,還是感謝樓公子不言之恩。”
“不必,我的話只會讓皇帝認爲是離間計,於你無傷,於我無益。”
“常人落水,往往亂抓,樓公子寧可自沉,我很感激。”
“嘿。陛下找到泄密者了?”
“嗯,婦人誤事,此話果然沒錯。”
“願聞其詳。”
“樓公子不知?”
“猜得大概。”
皇帝曾打賭說會盡快找出泄密者,邵君倩此來,就是要向樓礎宣佈此事,以彰顯皇帝之智,於是道:“問題出在濟北王身上,他是陛下親弟,掌管皇宮宿衛,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向他透露,好讓他有個準備,以防萬一。濟北王嘴不夠嚴,回家向王妃提了幾句,王妃聰慧,猜出樓家要倒,捨不得就這麼將女兒嫁出去,只爲讓大將軍安心,於是想出一計。”
“是她讓芳德郡主逃婚?”
邵君倩搖頭,笑道:“濟北王沒有全盤透露,王妃只是猜測而已,萬一樓家沒倒,逃婚就會惹來麻煩,所以王妃還是將郡主送到樓家。”
“王妃只要逃婚之名,無需逃婚之實。”
“沒錯,樓家若是倒掉,王妃就會對外宣稱女兒逃婚,拜堂的人並非郡主,樓家若是穩固,再將郡主送回來,道個歉,假裝一切事情都沒發生。”
“那又何必非將郡主送來拜堂?”
“婦人之見,將拜堂看得很重,派名奴婢,怕泄露出去惹怒大將軍,換別的女兒,怕以後名聲不好,嫁不到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總之,那天與樓公子拜堂的是芳德郡主,半夜被接走的也是她,被蘭夫人瞧出破綻的還是她。”
“怪不得蘭夫人什麼都不說,她一定覺得奇怪。”
“所以她進宮之後,與硬將軍夫人在皇太后面前百般懇求,皇太后並不知情,招來濟北王王妃,逼問出大概,蘭夫人猜出其餘,立刻派人給大將軍送信,連硬將軍都不知情。”
樓礎想不到這些細節,但是早已猜出其中關鍵必是蘭夫人。
“陛下要如何處置?”
“陛下——要放你出宮。”
樓礎愣住,無論他自以爲看得多清楚,皇帝總能讓他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