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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宦者執燈,將資始園照得通明,又有宦者抱來十幾壇酒,站在一邊待命。
皇帝轉向廣陵王世子張釋端,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想說什麼都可以,即便責備朕無情無義,朕也不會阻攔。”
張釋端無力地搖頭,說出當晚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話:“是我們父子辜負陛下,陛下……陛下對我仁盡義至。”
“江東富甲天下,淮南控扼咽喉——朕已讓出半壁江山,還是不能令王叔滿意嗎?朕痛徹心肺,若天下可讓,朕寧願退隱山林,不勞王叔三番五次派遣刺客。”
張釋端淚流滿面,無言以對,得知父親的確參與刺駕之後,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天下自有公道,朕亦無力扭轉,唯有一杯濁酒,以盡私情。”
宦者立即送上兩隻大碗,另一名宦者抱着酒罈斟酒。
皇帝仰頭一飲而盡,擲碗於地,指天道:“晝夜輪迴,陰陽反覆,天地視萬物如芻狗,萬物亦視天地爲無情。”
皇帝登基之後,改名爲“萬物”,特意下詔,稱這兩字分開不爲忌諱,合在一起卻只有皇帝能夠言說、書寫,民間流傳的書籍,紛紛改版“萬物”爲“衆物”。
“天地無情,人不可無情,爾等皆曾與釋端結爲朋友,朕不問過往,許爾等敬一杯臨別之酒。”
衆侍從猜不透皇帝的心意,沒人敢上前,跟在皇帝身邊的邵君倩開口道:“從樓中軍開始。”
衆人當中,樓硬地位最高,與張釋端卻算不上朋友,挪到近前,從宦者手中接過一碗酒,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張釋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拿過酒就喝,沒有半點推脫。
皇帝走到一邊,背對衆人,似乎不忍觀看。
皇甫階第二個敬酒,接下來是幾位王子王孫,濟北王世子張釋虞敬酒時全身發抖,欲言又止,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將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幾杯酒之後,衆人明白過來,這是真正的“送行之酒”,別人輪着敬酒,張釋端卻是一碗接一碗,稍有猶豫,身邊的宦者就會幫忙硬灌。
張釋端的身體開始搖晃,宦者攙扶,被他一把推開,接過酒碗,仍是一飲而盡。
敬酒還得繼續,越往後的人越是驚恐不安,將送別的話省下,不敢看人,接過碗匆匆喝下,立刻走開。
張釋端站立不穩,必須接受宦者的攙扶,連手中酒碗也得宦者幫忙拿握。
“取槊牽馬來!”皇帝突然開口。
長槊、駿馬送至,皇帝翻身上馬,橫槊於鞍上,向邵君倩道:“有酒有槊,豈可無詩?你爲朕吟誦一首。”
剩下的侍從職位相差不多,已經排好隊列,按序敬酒,無需邵君倩召喚,他稍一尋思,朗聲吟誦《詩經》中的一首:
湛湛露斯,非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湛湛露斯,在彼豐草。厭厭夜飲,在宗載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愷悌君子,莫不令儀。
聲音時緩時急、時高時低,與皇帝舞槊暗合符契,一遍之後又吟一遍,由莊重轉爲悲涼,皇帝手中之槊忽失章法,亂刺一通,失手落槊於地,縱馬馳向遠處無人無燈的角落,很快回來,停在衆人面前,身姿挺拔,一臉冷漠。
樓礎無官無職,排在最後一位敬酒,張釋端早已失去知覺,被四名宦者架着,兩名宦者專職灌酒。
大家敬酒都不說話,樓礎接過酒碗,卻想說點什麼,“據說醉死之人來生當爲花仙樹靈,總之世子切莫投胎帝王之家。”
聽到這兩句話,樓硬在一邊臉都白了,急忙扭頭,看到皇帝似乎沒注意聽弟弟說什麼,臉色才稍稍緩和。
樓礎喝光碗中的酒,宦者將酒硬倒進張釋端嘴中,被吐出一多半。
皇帝跳下馬,大步走來,從宦者手中奪過廣陵王世子,緊緊抱在懷中。
張釋端早已失去知覺,身體墜向地面,皇帝力氣不小,更是托住,牙關緊咬,神色越顯堅毅。
時間一點點過去,皇帝不開口、不下令,自然沒人敢說、敢動,束手站立,只覺得這個夜晚越發陰冷,冷入骨髓,冷入腑臟,冷入心中最深之處,即使明天豔陽高照,也沒法再讓他們暖和過來。
皇帝垂頭,失聲痛哭。
邵君倩最瞭解皇帝,代爲做主,輕輕揮手,命侍從、宦者全都退下,留皇帝一個人在園中悲痛。
皇帝的哭聲時斷時續,高亢時如狼嚎,嗚咽時如慈母送子,衆人等在園外,心中惴惴不安。
哭聲終於停止,又過許久,邵君倩悄悄進園,很快出來,輕聲道:“皇甫司馬、樓十七公子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清晨出皇城,明後兩天都不用來。”
衆人如釋重負,紛紛告退,樓硬心中卻不踏實,過來小聲道:“爲何留我弟弟?因爲他亂說話嗎?”
邵君倩道:“陛下自有道理,皇甫司馬不是也留下了?”
皇甫階臉上擠出一絲微笑,絲毫不覺得這是榮耀。
樓硬只敢在邵君倩面前問一句,拱手告辭,沒跟樓礎說話。
邵君倩帶樓礎、皇甫階入園,示意幾名宦者跟進來。
張釋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皇帝僵立側旁,胸前沾着大片嘔吐污跡。
“釋端生爲世子,死爲世子,葬禮要符合身份。”
邵君倩與宦者稱是,要上前搬走屍體,皇帝卻擺手阻止,低頭看向那張已然凝固的臉孔,“他從小留在我身邊,名爲兄弟,實爲父子,我待他如同己出,以爲能夠慢慢感化王叔,從未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皇甫階小心翼翼地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廣陵王父子謀逆……”
“謀逆的是廣陵王,釋端並不知情。”
皇甫階馬上改口,“本朝有連坐之法,父既謀逆,子當株連,自然不能因人廢置。端世子的遭遇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本人,唯怨廣陵王狼子野心,害己、害人、害子,萬死難贖其罪。”
皇帝長嘆一聲,情緒稍緩,揮手命宦者擡走屍體。
“天下人當以朕爲殘暴?爲無情?爲大公無私?”
皇甫階剛要回答,皇帝的目光卻已轉向樓礎,皇甫階急忙識趣地閉口,後退兩步旁觀。
“陛下是問當今天下人,還是後世天下人?”樓礎道。
皇帝大笑,悲痛之情一掃無餘,“當今如何?後世如何?”
“當今天下人尚不敢談論縣宰,何敢橫議陛下所爲?後世天下人……唯以治國論賢愚,不以一時評高下。”
“不錯,明君亦有殘暴之舉,昏君也有聰武之時,後人評論先帝,不過看開疆多少、殖財貧饒、生民衆寡,朕前路漫漫,何必糾纏於一人?”
皇甫階察覺到皇帝心情變好,立刻上前道:“天下人仰視陛下,如幼子嗷嗷於父母,萬望陛下珍重,勿失民望。”
皇帝冷淡地說:“你也算是讀過書的人,本事卻都用阿諛奉承上,可憐可嘆,不如樓卿,至少敢說幾句實話。”
皇甫階笑道:“同一位先生教出的弟子還分三六九等呢,樓公子屬於上上,我屬於下下,並非不說實話、真話,實在是看不出陛下所作所爲有何錯處,樓公子一提,我才豁然開朗。”
皇帝嗤笑一聲,向樓礎道:“樓卿有才、有貌、有心,雖爲禁錮之身,不妨礙進言獻策、忠君報國,只可惜,樓卿之才乃是惡才,樓卿之貌乃是僞貌,樓卿之心乃是反心。”
園中只有四人,皇帝話說完,邵君倩不動聲色,皇甫階卻露出興奮至極的神情,隨即低頭掩飾。
皇帝終於要向樓家動手,樓礎反而感到一陣輕鬆,他應該恐懼,也一直以爲自己會恐懼,事到臨頭,卻發現心中並無多少觸動,或許是張釋端之死帶來的影響尚未消失,他對自己的安危不怎麼在意。
“陛下自滿,放眼天下,並無陛下可用之才。”
皇帝大笑,向另外兩人道:“爲什麼朕早沒發現他呢?若假以時日,或許能讓他爲朕所用。”
邵君倩笑而不語,皇甫階忍不住道:“吳國遺孽,反心附骨,生即有之,終歸不會忠於我天成。”
“嗯,吳人強項,寧死不屈,卻不懂得撫民治兵,以至於國破家亡,再多士民殉國而死又有何益?樓礎,你還有何話說?”
“只恨手無利刃。”
“哈哈,那裡有長槊一根。”
樓礎真看向不遠處的長槊,皇甫階搶先一步攔住去路,邵君倩慌道:“我去叫人。”
皇帝卻極冷靜,“不必,樓卿若想力取,朕給他一次機會。”
“萬萬不可!”皇甫階張開雙臂,做出誓死護駕的樣子。
樓礎沒動,他平時倒也舞刀,可無論是技藝,還是膂力,都與皇帝差得太遠,“微臣鬥智不鬥力。”
皇帝微笑道:“你覺得自己還有智可鬥?”
樓礎不開口。
皇帝盯着樓礎,向皇甫階道:“回去告訴你父親,可以動手了。”
皇甫階跪下磕頭,幾乎要歡呼出聲,起身告退,又看一眼地上的長槊,“我叫人進來……”
“朕說過不必。”皇帝根本不怕樓礎,像貓按住小鼠,只想如何玩弄,不關心自身安危。
皇甫階跑出資始園,皇甫家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了。
“陛下今後要用誰除掉皇甫家?”樓礎問道。
皇帝微笑,“你會看到的,因爲朕要留你在身邊,讓你親眼見到樓家傾塌,羣臣束手拜伏,天下再無一人敢生異心。朕還要讓你看到亂賊灰飛煙滅,賀榮醜類盡屠。後世將稱朕爲千古一帝,而你——不會在青史上留下隻言片語,連你那可笑的刺駕計劃也不會被任何人記得。”
皇帝收起笑容,上前兩步,逼近樓礎,“廣陵王可以謀反,大將軍可以謀反,你不配,你和那個馬維都是無足輕重的螻蟻,心懷天下不過是你們用來安慰自己的謊言,天下與你們無關,你們只配做臣服之隸。”
樓礎安靜地聽着,不做辯解,無需辯解,目光直視皇帝,儘量不去看皇帝身後的邵君倩。
邵君倩雙手執槊,正站在那裡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