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運使府總算在韋見素到來前收拾整齊了,倒伏的竹林湊合立起來,扒掉的牆皮重新抹了灰,只是那些奇花異草被李璲連土壤一起刨走了,只能把府門外街道上的野薔薇填進來,紅的紫的,總比一個大土坑好看。
但這些韋見素都不在意了,他進了府就直奔後院,後院挨着院牆邊有間花匠住宿的小屋,那屋子是兩面開門的,從后街的小巷可以通進來,此刻,有個消瘦的青年在那兒等着。韋見素讓隨從圍在外面不許任何人靠近,又吩咐兩個人翻過院牆守着小屋朝外的門,這才推門進去。
沒有想象中的青年起身相迎,就像原來每次似的諂媚狀寒暄也不見了,那消瘦的青年正坐在桌邊悠閒的喝着茶,帶黑紗的斗笠遮擋了面容看不清,但那雙白嫩卻有力的手很清楚的暴露着關節,不時的在手裡擺弄着兩個黃水晶掛件,叮鐺作響。看到韋見素進來,也不起身,非常平等的伸隻手表示個請坐的意思,順便乾笑兩聲算是招呼了。
韋見素大風大浪見得多了,什麼世態炎涼、什麼命運扭轉都看淡了,輕笑一聲沒事兒人一般,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每次都是這樣平等相處,韋見素點點頭就坐在了另一邊,也不用期待對方敬茶了,自己從桌上抄起一個空碗,自斟一杯先灌嘴裡解解乾渴。
“看韋大人的蕭索身形正合這轉運使府的氣氛,想必敗興而歸吧?”青年終於先開口,看着老傢伙灌水別說禮儀、連形象都不要了,輕蔑的笑着也沒停下手裡對小玩意兒的把玩,道:“我早就說,那是與虎謀皮,儀王殿下哪兒是您三言兩語就能騙倒的!”
“李璲果然不好騙,老夫就是好騙的,是不是?”韋見素哐當把茶杯摔在桌上,終於忍不住這青年的放肆而諷刺出口,所答非所問一雙虎目瞪視青年,沉聲道:“韋家還沒到虎落平原被犬欺的地步!周小郎君此刻是不是發達了?覺得有足夠的力量踢開韋家了!”
“呵呵,您還真有虎威吶,罵咱是狗,沒關係!”青年絲毫不動怒,甚至連坐姿和手勢都沒什麼改變,大大方方捅破了窗戶紙說話,也許更自由些:“您要是說我是蛤蟆說不定更貼切,以前我確實是在井底呢,可時移世易的道理您老比我駕輕就熟,現在我好不容易爬上井口看見天空的大小了,您總得允許我做個深呼吸、伸伸腰腿兒不是?”
這話聽着像嘮家常,但字裡行間連聲‘韋大人’都不稱呼了,‘您老’算是客氣,韋見素運着氣狠命挖掘自己的涵養,但剛剛在李璲那裡點的火還沒發作呢,這個青年就拎着油桶撲上來,誰能扛得住?韋見素咬着牙、免得咬到人、朝對面說:“伸腿兒可以啊,但別忘了,天空再大也是屬於雲朵的,不屬於蛤蟆!也別琢磨着哪塊兒雲彩是有雨的、哪塊兒雲彩是沒雨的,都和你沒關係!蛤蟆太渺小,蹦躂一輩子也脫不開這一塊兒雲彩!”
這話說得已經脫離拐彎子、打啞謎的規範了,根本就是紅果果的警告。可青年卻笑了,看到他笑是因爲他把黑紗斗笠摘下來扔在了桌上,那精悍的面容赫然就是周漓珂!阿珂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喃喃唸叨“只有一塊兒雲彩,嗯,說得好呀”……可誰能想到阿珂心裡認定的、這世上壓在頭上的那塊雲彩絕對不是韋家!
稍稍的出神後,周漓珂噗哧一下陽光般的笑容給這小屋帶進一抹溫暖,消融了一些剛剛的劍拔弩張,朝韋見素拱拱手道:“該寒暄的也寒暄了,您老是不是該聊聊正事兒了呢?咱的買賣還得做下去不是嘛!”
“你知道就好!”韋見素沒好氣的回了句,感覺周漓珂示弱了,自己心情也平復了些,再次端出自己的架子,耷拉着眼皮隨意的說:“如今老夫也不問你飽了多少私囊,幾萬貫修河錢放出去,是你說能打個時間差,可現在死走逃亡的再也收不回了,這窟窿你讓老夫怎麼補給朝廷?儀王那裡答應借而絕不會捐,甚至還要利息,難道真跟他週轉週轉?”
“這會兒咱可不是分清責任的時候呀,呵呵,”周漓珂終於起身爲韋見素續了一杯茶水,恢復了一點兒曾經的恭敬,但隨後就又主動坐下了,只是韋見素看不到他袖籠裡手掌攥了攥一本筆記,那是曾幾何時他聽李璲商學院講座的筆記,一直奉爲仙經的。韋見素冷哼道:“好,不提責任,你就想辦法吧!”
阿珂冷笑一聲,心想老傢伙你屬貔貅的?嘆口氣伸出幾根手指掰着說:“您這是寧肯公賬有窟窿急死,也不肯少妝點一絲的私賬呀!前面咱放貸那些回,利滾利收回來的銀錢、田畝,抵押死的店鋪、古玩,總計價值七萬八千六百零三貫!都經的我的手,誰能有我清楚?這不是正好兒夠填朝廷的窟窿的!您老能不能大氣些,拿出來,就當咱全白乾了,留住腦袋以後還能賺呢不是?”
“老夫會不知道腦袋重要?”韋見素一大把年紀被個毛孩子教訓捨命不捨財,鬍子都氣得炸了毛,也開始掰手指一個個的說:“你也說了,那七萬多貫是價值、不是現錢!總不能把古玩拿給修河的漕工當工錢吧?真正現錢不過兩萬貫不到,還基本都又放貸出去了沒到收回的日子……咦?這些不也是都經你的手嗎!你也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吧?現在拿這些話跟老夫繞彎子,這就是你的主意?”
“瞧您說的,哪兒能呢……”周漓珂打個哈哈,頗有耐心的引導道:“珍玩和產業沒法兒支付給勞役,但是可以賄賂官員嘛……”
“嗯?什麼意思?”韋見素終於聽到一句不是廢話的,雖然姍姍來遲,但還是頓時有了精神頭,不自覺的身軀前探靠近了過去,要不是桌子擋着就撲倒周漓珂了。不過,還是有吐沫星子飛的比較遠。
周漓珂稍微往後靠了靠,畢竟沒有特殊愛好,所以遠離滿臉褶子的老頭那張不夠香的嘴,掏出摺扇來扇了扇,這才擺擺手讓韋見素別激動,安靜聽自己說:“儀王殿下教導我們說,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嘛,除了高利貸賺錢快速、容易外,還有個沒本錢的營生賺錢穩妥、巨大!”
李璲要是知道周漓珂記筆記專門把自己告誡不許乾的事兒認真聽了,不知會做何感想……李璲的感想沒法兒詢問,但現在韋見素的感想應該不錯,臉上終於有了笑意,反正肯定阿珂不會讓韋家去做打家劫舍的沒本錢營生,那還有什麼營生沒本錢呢?輕聲道:“只要是用儀王殿下教授的方法來搗儀王的亂,都很值得期待,嘿嘿,快說!到底是什麼營生?”
“您不是急着修河道嘛,太巧了,真是要什麼來什麼呢!”阿珂再次賣個關子,果然等來了韋見素的探着身子真要貼到自己臉上……還是別賣關子了,趕緊說:“修河難免決堤,水淹兩岸的民房、農田那多不好呀,所以您該提前另修新房,讓百姓搬遷的……”
周漓珂還沒說完,韋見素一口濃痰呸出,擦着阿珂頭頂幸好飛到了後面牆上,但也給阿珂噁心壞了!韋見素怒吼:“這是哪家子的沒本錢營生?我呸!百姓倒是沒本錢了,我這本錢就大了去了……這真是李璲教你的瘋話?”韋見素很希望是聽錯了。
“這就是儀王殿下教的……呃,不小心教的……您聽我說完嘛!”周漓珂撓撓頭,加快語速道:“拆舊蓋新,誰說白送了?讓百姓掏錢買啊!原來的舊房子、鹽鹼地折價十貫錢的話,給他蓋的新房子、新分他們的良田就算作一百貫!讓修河道的勞役先去蓋房、再來拆房都算作勞役之內好了,這不是沒本錢麼!”
“嘶……老夫還想呸你!”韋見素瞪着阿珂無辜的眼神,咬牙切齒的說:“狗屁主意!百姓哪有九十貫錢換新房?憑什麼人家原來的是鹽鹼地?我們哪有那麼多良田……”說到後面韋見素突然不出聲了,周漓珂仰靠在椅背上搖着扇子笑嘻嘻的看着他,韋見素恍然大悟道:“所以那些珍玩字畫可以送給某些官員?那九十貫錢咱們可以借貸給百姓?”
“正是如此!這盤棋不就全活了麼……”周漓珂的眯眯眼都睜大成棗核了,氣定神閒的噓口氣,一派高人範兒。而韋見素癱坐在椅子裡,心中說不上是苦是樂,真替李璲悲哀啊,哈哈!李璲啊李璲,這就是你教導出的學生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去吧!
完全不禁唸叨,百里外的江寧,一絲風都沒有,李璲卻莫名的打了三個噴嚏,正想着這是要出什麼事兒呢?就有哭天搶地的嘶嚎隔着院牆傳來:“你個挨千刀的一死百了啊!剩我們孤兒寡母可也沒了活路兒啊!我的夫君你死的活該可你不能就這麼死啊……”
不轉頭看還好,這一轉頭,一蓬紙灰正好飄來,糊了李璲滿臉!不用主動問,茗煙已經跳起來罵街了:“還真是挨千刀的!這一牆之隔不是戶曹參事馬家嗎?大白天的出什麼殯燒什麼紙!沒得壞了好風水,灑家乾脆滅你滿門……”李璲趕緊捂住他的嘴,堂堂儀王府哪兒能霸道的不許別人家辦白事?
沒想到李璲息事寧人,對方還不幹了,隔着牆罵道:“滅就滅,來啊!反正你們這些勳貴逼得良善沒活路,跟着我夫君去了這房子都歸你們罷了,老孃等你們追到陰間來索債!”
這可把茗煙惹惱了,粉臉兒發青,硃紅的嘴脣就要開罵,一雙玉手都已經叉腰了,生生被李璲摟住沒騰空飛起來。李璲沉下臉道:“別鬧,不對,這裡面有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