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璲把秘密二字擲地有聲的吐出,語氣戲虐可神情認真,裴耀卿知道他是在說實話,而且已經說了是秘密的了,那就真的不能再問,至於回去怎麼和長公主交代那就到時候再編了。至於送客的禮節,裴耀卿不等李璲把自己強推出去,乖乖的自己走了。
李璲站在府門口,看着那浩蕩的車隊起行,直等到看不見影跡,才匆忙吩咐備車,往武學院的方向疾馳。寶華山並非只有一個入口,在武學院的陰山背後叢林深處,荊棘遍地的掩映中藏着不是路的路,碧玉車只能在山腳停下,等隨行的侍衛向四面八方巡查出去後,李璲拉開車門,已經失去了繁瑣的王袍換上精幹緊身衣褲,幾個縱躍間和吳廣溶入密林。
再見到人煙時,已經是翻越三座山脊之後,這片峽谷若是從上面觀望,能見到的只有終年不消的濃霧,扔個石子下去,等到老,你也聽不到落地的迴響!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高空的雄鷹再有慧眼也不敢俯衝搏兔,只因害怕頭顱撞擊在看不清的嶙峋怪石上,那麼,人敢縱身一躍否?
李璲和吳廣縱身一躍了,當然不是來此雙人殉情的,因爲數十丈之下雙腳穩穩的落在一張鉛絲網上,藉着彈性轉換下墜之力,向特殊的角度橫移出五丈遠,又緊緊攀住了隱在崖壁間的繩索,不必擔心把手掌磨破,繩索會通過滑輪自動向下釋放,於是就看到了峽谷內的人煙。
這裡有鐵器工坊也有木器工坊,當然還有火藥實驗室。
飛流直下的瀑布轟在在淺薄水潭中,千萬年屹立的青石迴盪起千萬年不變的轟鳴聲,正是個掩蓋火藥試驗的最佳處所。當初司馬承禎臨終沒說幾句話,卻有本小冊子偷偷塞進李璲的袖口,算是八十年來老頭子的日記精華,其內容包羅萬象,這個峽谷盛產火油就是其中的一句。只不過,李璲看到後更注重了它的地形。
“又失敗了,怎麼就密合不好呢?真夠危險的!”老遠一個憤怒的聲音正在和自己較勁,李璲眼尖已經看到正是詩仙,只不過毫無出塵的氣質,蓬頭垢面不說,粗糙的雙手上血跡斑斑,面前地上一些烏黑的鐵管子已經炸的變了形,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什麼東西。
李白還在把那些鐵管子掄圓了轟砸在石壁上,看來是真的在發泄怒火,李璲隔着十米就停下腳步,生怕那些火星子濺到臉上,開口朗聲道:“太白先生安好,脾氣這麼急可不符合道家的修行哦?”
“修行個屁……呃,殿下來了啊!”李白轉頭就罵,罵出口纔看到是儀王,一個激靈趕緊收口,感受李璲帶來的清新之氣,心靈也清澈了許多,李白嘆口氣道:“搞精細的研究是不是真的不適合我?唉,幾十上百次就爲了證明自己是個笨瓜,任誰都會瘋掉吧!”
“先生把這當作是磨練性情的方法吧,總比在蒲團上枯坐有趣些呢!”李璲這纔敢近身幾步,呵呵笑道:“若是按照他們佛門的說法,每經歷一劫就昇華一步,先生失敗一次就距離成功更近了些,一條路再遠總有走到頭兒的時候啦!”
李白點點頭,心情已經好了許多,隨手扔掉那些扭曲的鐵管說:“多謝殿下寬慰,只是耗費這麼久了又有殿下細畫的圖紙在,還是造不出能不炸鏜的毛瑟槍,實在有負殿下啊!”
“炸鏜?”李璲聽聞這個詞兒頓時恍然大悟,急走幾步上前撿起那些破管子仔細撫摸,上面還帶着火藥的餘溫和嗆鼻的氣息,果然,是用厚鐵板彎曲閉合成筒的!看來浪費時間都是自己的錯啊,忘記了這個關鍵點,造槍筒需要的澆鑄工藝一次成型才行,否則愣靠鍛打的話,接縫處無論怎麼牢固終究不是一體的。
李璲把這個事兒不好意思的講出來,沒想到李白不但沒氣死,反倒開懷大笑起來,捧着炸爛的槍筒就往工坊跑,臨走說:“原來如此啊,我真是榆木腦袋不知變通研究方向,多謝殿下啦!今後我就把精力轉移到澆鑄問題上去,五年十年,不弄出來不罷休……”
李璲揹着手站在瀑布下,心裡只能爲自己默哀片刻,一是不知要抹殺多少傳世名篇將不再出現,二是這次征伐東北又要多犧牲數不清的大唐將士了。
自從開元十二年契丹王李鬱於卒,弟李吐於繼位後,就與大臣互相猜忌導致投奔唐朝不敢返回。唐玄宗爲全力對付吐蕃,只好封李邵固爲契丹王。開元十八年,契丹王李邵固率其部衆並脅迫奚部衆人背叛唐朝投降突厥。
唐玄宗聞訊即令幽州長史趙含章率部征討,又命中書舍人裴寬、給事中薛侃等於關內、河東、河南、河北等分道招募勇士。去年以單于大都護忠王李璵領河北道行軍元帥,御史大夫李朝隱、京兆尹裴伷先爲副元帥,率十八路總管討伐奚與契丹叛亂部衆,結果竟然打了半年弄個不勝不敗!這也是現在忠王李璵那麼老實隱忍、不敢冒頭的原因。
李璲能想到戰爭中犧牲的將士,朝堂上現在可沒人想這事兒。
皇甫惟明出使吐蕃有功,剛剛加封了開府儀同三司,風光正盛呢,此刻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微臣保舉太子殿下率軍出征,一來振奮軍心使將士用命,二來使殿下直面戰場、接觸民間能夠成長爲合格的儲君。另外,文有鄂王瑤足智多謀,武有光王琚英勇無敵,必可一戰功成!”
要不怎麼說人不能得意忘形呢,皇甫惟明絲毫沒發現一個問題,若是他真的那麼受寵,皇帝一開始就該准予他的請求,豈會一直默不作聲?何況光是默不作聲那就好了,他這話等於揭發太子、光王、鄂王是一黨!雖然大家心知肚明,那你也不能說出來啊……在他身後朝堂上瞬間譁然,集賢院大學士張說狠狠的拽了把他的官袍後襟。
他缺心眼兒,不等於別人不清醒。太僕卿長孫覽一直觀察着皇帝的表情,從不屑到不耐,頓時意識到機會來了,出班駁斥道:“皇甫大人此言差矣!太子乃儲君是國之根基,萬一有個閃失誰能負責?”這話冠冕堂皇挑不出毛病,長孫覽厲喝之後轉身向上叩拜道:“臣啓陛下,可令壽王遙領行軍道大總管不必親自出徵,臣推舉駙馬薛繡將門虎子、家學淵源……”
“長孫大人非要置我大唐勇士死傷無數不成?”斜刺裡一個陰惻惻的聲音來自刑部給事中鄭泰,冷嘲熱諷道:“你這是爲去年戰敗的薛家將鳴不平麼,薛繡還不如他兄長薛訥呢!薛訥常年作戰經驗豐富都戰敗了,何況薛繡紙上談兵?”
“話不能這麼說,薛訥不過先鋒,論戰敗的責任也該主帥負責!”長孫覽無名火起,明知鄭泰是忠王一系,還是直指去年戰敗是主帥李璵的責任,說得鄭泰怒目相向也顧不得了,向上奏陳道:“陛下,哀兵必勝,讓薛家人戴罪立功豈不獲勝把握更大?”
說完再看,李隆基表情毫無變化,長孫覽的心就涼了,更加清醒的意識到自己不比皇甫惟明強多少!尷尬的退在一旁隱入人羣。
他清醒了皇甫惟明還沒有呢,抓住話絆兒就不依不饒道:“剛剛你說親王掛帥可以遙領,倒是說到點子上了,那太子殿下也可以遙領嘛,皇上您說是不是?”最後一句竟然直接問李隆基表態,簡直有些放肆了!
李隆基忍着怒用茶杯掩蓋面頰,看到這晶瑩剔透如薄薄冰玉片般的茶杯頓時有了期待……再等等,利用這幫人的吵鬧正好拖延時間再等等!誰做主帥根本不重要,你們想爲各自的主子搏一個虛名,朕可以給你們,朕只要把仗打贏就對了!
剛剛坐上侍中高位的韓休此刻一臉剛毅的突然開了口:“忠王璵去歲敗兵確係有責,這一年來閉門讀書、獲益良多,請陛下准予忠王知恥而後勇!”他也算正得寵的,他這一說可就讓人浮想聯翩了……這個敢犯顏直諫的傢伙難道也有立場?
尤其是提拔他的中書令蕭嵩心下一驚:自己難道老糊塗了竟然看錯了人?我提拔你上來是讓你幫扶忠王勢力的麼?平時沉默寡言的你竟然關鍵時刻真敢冒頭兒啊……蕭嵩剛想怎麼駁斥,就見騷亂的大殿安靜下來,一箇中年人從殿外匆匆進來,正是剛從淮南趕回交旨的裴耀卿……蕭嵩邁出的腳又退回來,心裡霎那安詳了,看裴耀卿容光煥發就知道有好消息。
果然,萬衆矚目中,裴耀卿跪在金階朗聲陳奏:“臣殿中監裴耀卿傳旨淮南幸不辱命,並淮南道節度使李璲已徵調淮南存糧五十萬擔直赴冀州儲備,李璲表奏託臣帶回,推舉信安郡王掛帥出征……”說着雙手上捧,高力士好似從睡夢中醒來,疾步下玉階去接過奏摺,回到龍書案前,李隆基終於有了笑容。
粗略的翻看幾眼,唐明皇暗自點頭,掃視殿中衆臣一個個猶疑不定中噤若寒蟬,唐明皇打破沉悶輕語道:“你們吵完了?那好……”突然一拍龍書案站了起來,冕旒冠前十二串珍珠嘩啦啦亂顫,高聲宣佈道:“傳朕旨意,令信安郡王李禕爲河東河北行軍大總管,殿中監裴耀卿爲副總管率神策軍進擊奚、契丹!幽州刺史趙含章爲左路軍,幷州都督郭英傑爲右路軍,雲州司馬程伯獻爲中路先鋒,冀州長史宋之悌押運糧草,二月初一日誓師開拔!”
李隆基一甩袍袖就退朝了,大殿上衆臣面面相覷:合着您心裡早就都安排好了啊,那還讓我們討論個啥,這不涮人玩兒嗎?
開元二十年剛剛過了正月,長安城的百姓在歡慶中還沒過夠呢,時不時大白天就有財大氣粗的點燃煙花,哪怕在紛飛的雪花中略顯暗淡,那又怎樣,讓一坊的窮苦人樂呵樂呵順便給自己唱唱喜歌就好,圖個熱鬧嘛!
但這一日的爆竹聲響有點兒不對了,震天的轟鳴把全城房檐上的冰凌都顫碎了,許多人朝天空望去,卻望不見什麼新式禮花綻放出的華彩,再說,這日子也不在節上啊……“不對,這是號炮響!神策軍營那邊,我的天,難道長安遭敵襲了不成?”終於有人率先反應過來,驚呼着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