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位低矮不利於發展,甚至可以說太過委屈、偏安一隅,所以在十八世紀的日本棋壇被列爲禁止!但正因爲它的位置低矮,不容易受到攻擊,所以辯證的說是一手棋就佔據了一個角,還完全沒弱點!
王積薪沉思了足足一刻鐘,以沒找到破綻,忽然擡頭看到李璲嘴角勾起的那一彎弧線,才發覺自己貌似上當了!拋開棋盤不談,開局剛走了三步,第四步自己就思考一刻鐘,讓外面的悠悠衆口怎麼說自己?王積薪狠狠在大腿上掐自己一把,好吧,我找不到攻擊的方案就不攻擊,繼續靜觀其變的思路,王積薪的黑四手規規矩矩落在棋盤右下角小目位。
“王翰林想這麼久還是個小目啊?這不是要急死人嗎!”外面已經有不耐煩的聲音受到附和了,幸好大殿的隔音效果不錯,否則定會影響王積薪的心境。
可報刊的採訪使們聽得真真的,一邊聽一邊奮筆疾書,現場人衆的反應都要描繪下來,放到報刊上做談資纔有意思嘛!果然,各種情緒都圍繞着不滿,又有人叫嚷:“就是,和我的水平差不多!我比王翰林早一刻鐘的時間就知道下在那裡的,你們都能作證哦……”
“且……噫……”周圍都是起鬨叫倒彩的。高臺上宇文融大聲咳嗽一下,壓了壓氣氛,沉聲道:“保持肅靜!等待儀王殿下的白五手!”
宇文融正說着呢,小沙彌就掛上了白五手,證明殿內的李璲幾乎是沒有猶豫、或者早就預定好的——天元位!正中央!還可以放在這裡嗎?有這個規矩嗎?
小沙彌掛上這一顆棋子就匆匆退開,生怕又是數百人質疑自己擺錯了,口水都能淹死他。可他退到大棋盤後面不及長喘一口氣,自己心裡都蹦蹦跳:我到底擺錯了沒有?
答案是沒擺錯!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李璲走出的正是那位曠古絕今大棋聖吳清源的成名作:星、三三、天元。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開局,應該說這是一個經典的佈局!是的,就在這三年來天下人都在小目位攻防變化中鑽研局部定式的時候,李璲的眼光是關注全盤佈局的。
首先,中心點落子是對任何邊角局部可能的徵子做提前引徵,其次,這一點熠熠生輝之處就在於虛無縹緲,它一塊兒地都沒佔,又好似一手棋佔了全盤,它貌似四面受攻無險可守,又四面皆可轉圜,它如傘兵從天而降,激起巨大的波瀾和心理壓力,卻輕靈的無跡可尋難以攻擊……就像李璲本人。
這一子似緩實疾,貌似把先機交給對方,等待對方出招,而對手卻殊不知自己出招是被逼的、得來的先機更像陷阱!王積薪呆呆的望向李璲,看到的還是那副恬淡的笑,但也不用望向棋盤了,一共就碼着五顆子,很清楚都在什麼位置。
不同於外面沸騰起來的人羣,那些士子們還在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問旁人:開局可以往天元位落子嗎……王積薪看到那一步的時候就確定,當然可以!而現在似乎已經明白了李璲傳達的信息……自由的圍棋!自由!哪裡都是舞臺、我起舞的地方就是舞臺!
王積薪知道自己此時已經輸了,在自己精算邊角定式的時候儀王在構思全盤的佈局,高下立判。但輸贏又已經不重要了,本就是來向儀王討教新式圍棋的,求的不就是個‘新’字嗎?現在得到了新式圍棋的思想和精神,難道那些‘小目’也好、‘三三’也罷的死定式還重要嗎?
王積薪覺得可以認輸了,認輸不丟人,總有輸贏的,也不必貪婪儀王更多的精妙走法了,就這三步,傳達的境界足夠自己再體會三年了!但外面還有那麼多跑了千八百里路趕來觀戰的棋迷呢,我不在乎什麼大國手的名聲,但也不準備出門就被打死。
好吧,那就徹底放開心懷,再不糾結任何精巧的計算了,好好感受一下儀王的宏觀眼界吧……王積薪開始快速行棋,掛角之後不進角,遠遠的開拆和自己的小目一子連成整體。而李璲更是落子如飛,放着被掛的角上不管,棋盤四處開花的搶地盤。
你這裡聲東擊西,我那邊蜻蜓點水;白棋圍而不打,黑棋就棄子爭先……整個棋盤四處戰火、可謂步步殺機,卻偏偏又點到爲止、乾坤挪移!能活的棋自己走死只爲謀求更大的利益,將死的棋暗渡陳倉後也可以反戈一擊!
其深謀遠慮可讓觀戰的士子們大呼過癮,其眼花繚亂卻讓擺棋的小沙彌痛苦不堪。
當翻天覆地的棋局接近尾聲的時候,當黑白各有幾塊棋都死透了斷沒可能再興風作浪的時候,當對局雙方重新放緩速度收到小官子的時候,每個人都點清楚了王積薪的黑棋將會反超白棋兩子!就像千多年後吳清源對本因坊秀哉那局一樣,吳大師輸了兩子。
但不一樣的是、每個人都沒想到的是……剩着最後一個單片劫沒再打,嚴格說就是棋局沒下完,翰林棋待詔王學士認輸了!
而更讓人難以想象的是,儀王殿下居然坦然的接受了!
不會吧?對局的二人一起暈了不成?這是幾個意思啊?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大棋盤前講棋的王維身上,期待他給出不同的見解……可王維能有什麼不同見解?臺下上千名棋技不低的士子都算清楚了,難道都算錯了?可王維只能再次盯着大棋盤重新計算……還是黑棋贏兩子啊!
不用王維和觀棋衆人交代了,吱鈕聲再起,大雄寶殿的大門開啓了,兩位真正的當事人緩步走了出來,一個白衣似雪映襯着髮絲也斑白了些,仍難掩一代國手的大師風範;另一個紫袍閃耀烘托着紅纓球在金冠上顫着靈動,依舊是飄逸如仙的凜然難犯。
“殿下,這結果是怎麼回事啊?我等實在看不出是哪裡算錯了……”膽大的人叫喊出疑問,但畢竟不敢直說皇子和大國手算錯了,只能委婉的表達。可臺下也不乏奉承的話語,仰着脖子崇拜的鼓掌,高呼:“輸贏不重要啦,精彩就好嘛,是不是呀衆位,哈哈,大開眼界呢!”
李璲微微一笑,揮手讓臺下安靜下來,朗聲說道:“本王知道你們心中的疑問是什麼,甚至質疑本王的人品呢吧?呵呵,都下了三百一十五步了,明明再走兩手這棋局就終結了,清清楚楚絕對再沒波瀾的,是不是?”
底下再沒人接口,算是默認了李璲說到所有人心縫兒裡。此刻王積薪邁前一步和李璲並肩而立,相視一笑後接過問題做最後的解答:“那是因爲鄙人早在第五手棋時就認輸了,對,就是剛開局就陷入長考遲遲不落子的時候,鄙人已經認輸了,後面三百一十步都是拋開輸贏後的推演罷了……”
整座寶鑑寺從臺上到院中、從和尚到士子寂靜無聲,要是有響動也是眼珠子掉地和頭暈耳鳴分不清!所有人都變作泥胎木雕的時候,王積薪動了,他轉向李璲,深深的一揖到地,說道:“多謝殿下成全王某破繭成蝶,今日之事才該編作那‘山中遇仙’的故事呢,哈哈哈哈!”
李璲點點頭笑道:“要編出傳奇故事,那等本王回京之日,你我再比試一局盲棋如何?”
“好,妙哉,一言爲定!”王積薪再不是一個孜孜以求到謹小慎微的皇帝弄臣,短短三個時辰的蛻變活脫兒變了個人,豪闊起來竟須發飄揚更顯風姿,轉身邁大步走下石階徑自飄然離去!在人山人海閃出的羊腸小道中、在無數崇敬的注目禮中,大國手高亢的聲音震懾心神:“天下嗜棋者聽真!王某今日學通圍棋精髓有十,與諸公分享……不得貪勝、入界宜緩、攻彼顧我、棄子爭先、舍小就大、逢危須棄、慎勿輕速、動須相應、彼強自保、勢孤取和……切記切記!”
白衣飄遠到消失,這次換李璲驚詫的呆住了,這不就是後世流傳的《圍棋十訣》嗎?王積薪竟然是在自己的逼迫下總結出來的!
而廣場上的人們已經反應過來了,紛紛不顧禮節掉頭就跑,邊跑邊喊着“快找紙筆啊那十句秘訣我快記不住啦”一鬨而散!
幸好王維敏捷,手裡的筆墨又是現成的,早就刷刷點點的寫好,交給親信之人快馬奔回報刊社去排版了!而王維本人沒能第一時間趕回,是因爲被李璲薅住了衣領……“殿下不是常教導下官們時間就是金錢嗎?”王維甚爲不解的說。
“本王還說過謀定而後動呢你怎麼記不住?”李璲沒好氣兒的怒視着這個榆木疙瘩,恨鐵不成鋼的說:“那十條高度概括的鐵律已經被這麼多人刻在心裡了,還有什麼新聞價值?你此刻該靜下心來好好分析每一步棋的變化、拆解每一個局部的定式、設計各種情勢下不同的思路等等,寫成長篇的專題再發表,明白沒?甚至把圍繞星位的定式、圍繞小目的定式、定式後的判斷、各種佈局大全……分別編成書!喂,你有沒有聽我說?”
李璲展望未來般越說越激動,很興奮自己的商業頭腦,但偶一落目卻看到王維做鄙視狀,立即不爽了。只聽王維陰陰的明知故問:“您剛纔輸了兩個子,是不是就因爲沒好好計算棋局、光顧着琢磨寫專著賣書的事兒了?”
“呃……哪兒那麼多廢話啊?趕緊去辦!”李璲毫不臉紅的把王維從平臺上推了下去。可憐大詩人委委屈屈的臨走也不敢再面對這個魔王,不知心裡是多麼痛的領悟……咱們還能不能好好的玩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