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美和摩詰是怎麼搞的?怎麼什麼東西都往報紙上登?”李璲啪的把這份報紙拍在桌案上,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子噼裡啪啦往下掉,不是氣的,那是嚇的。高適接過報紙定睛觀瞧,也不禁皺起眉頭來,只見那帖子是這樣開始的:
《道德經》有言曰:聖人出,有大僞;家不合,出孝慈;國將喪,出忠良。信哉斯言!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後面就開始論述儒家的那一套都是虛僞至極的假客氣,以老子的話立論,充分剖析辯證法的真諦,說什麼大辦白事的人是活着不孝死了孝,做給別人看,死者已矣有什麼好傷心的?反正活着時也是跟兒女生氣痛心,大概就是氣死的。父母對子女有什麼恩情呢?懷孕前不過是一時的晴欲,所以饑荒時能夠易子而食,等到兒子犯罪了,父親應該大義滅親,那是何等的不在乎啊?等到父親犯罪了,兒子應該爲長者遮掩,那天下還有正義嗎?
很明顯,這不過就是披着道家的外衣,翻找出箱子底下孔融的那套老生常談,但以批判整個儒家哲學都不對來結尾,那就危險了……所以李璲後背發涼,因爲字字力透紙背都含着那‘非儒’二字!
“若愛,請兼愛,平等的愛。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以及’二字就是有差別的愛,就是自私的根源……”高適輕聲念着直到結尾,終於也看懂了這文章作者的核心思想,倒吸一口冷氣說:“這,這是墨家的學說啊!我的天,竟有人公然爲墨家翻案?”
也就是高仲武和李璲這等人能一眼瞧出政治問題來,廣大讀者瞧不出,所以那文章下面竟然僅僅針對觀點進行了熱切的討論,各種帖子一起附在下面登出來:
沙發帖說:贊!大道喪失以後纔有德行,德行喪失以後纔有仁愛,仁愛喪失以後纔有正義,正義喪失以後纔有禮節,誠不我欺!人應該實實在在的,講虛禮的人內心齷齪……這帖子肯定是傻子寫的,鑽在《道德經》里根本沒看懂樓主的意思。
板凳帖說:樓上放屁!你是不是也想公然在自家院裡觀看六十四個人的舞蹈?是可忍孰不可忍!提請有關部門查一查樓上的人,貌似鼓吹自然純樸,其實這是僭越。就是這種不守規矩的混蛋,才使得禮崩樂壞擾亂天下呢……很明顯這是個喜歡扣帽子的儒生寫的。
牀榻帖說:樓上更放屁!天下之所以亂就是那些‘親親’、‘尊尊’三六九等才使得富人侮辱窮人、天才傲視笨蛋。我贊成平民不該看六十四個人的舞蹈,但任何人都不該看!有功夫不說好好種地,一幫閒人講排場……這還算屬於拍手黨,幫不了忙也算是助威。
四樓說:看什麼舞蹈有什麼重要?樓上幾位能不能說點兒有用的?關鍵問題是官員都出身世家豪門,然後再提拔自家人繼續當官,堵死了我等的上進之路!我提議,衆生平等,投票選舉官員……看到這兒,李璲都哆嗦了,這是民主制度的萌芽麼?這帖子的作者更該掐死,還想投票?他這種烏托邦的幻想者怎麼會知道,投票選舉可以更黑暗,少數服從多數的理論纔是最大的不公平!
五樓說:樓上腦殘,樓主傻叉!衆生平等是吧?你和你爹可以互相抽嘴巴,你爹罵你兔崽子,你就罵你爹是老兔子好嘍!無君無父,是爲禽獸……這位算是伶牙俐齒型的,算是冥冥中揪到了墨家理論的痛腳。
六樓還有:兔子路過,表示抗議!我禽獸,你丫禽獸不如……這是撿罵的,純罵閒街帖子。
шшш .тт kΛn .¢ ○
再往下七樓帖:支持樓上的兔子!吃自己的草蛋,讓別人吃富婆的屎去吧……這是越扯越遠的帖,嚴重跑題不說,看得高適臉紅心跳。
大驚失色的高適嘩啦啦翻動報紙,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卻找不到文章的署名。李璲擺擺手道:“先生別找了,我更關心的是,摩詰和子美作爲主編,怎麼可能允許這樣的理論登載出來?他倆的眼睛都出氣兒使了!”
李璲雖然內心很不屑儒家,也想像對付佛門那樣給儒家來個永絕後患,但現在實在不是時候啊!這文章簡直就是添亂,尤其這個關鍵時刻,可報社到底再想什麼呢?這是哪個編輯腦子進尿了?
“對啊,摩詰和子美他們……呃,殿下,恐怕還得責怪太白先生才行!”高適憤憤的應和着,剛好又重新翻回到討論版的下面,指着更底下的跟帖說:“殿下往這兒看,我想,本着傳閒話寧可信其有的原則,這就是原因嘍!”
李璲接過手看那裡,赫然有十八樓的跑題帖寫着:‘那個念阿彌陀佛的詩人不就抱緊長公主的腿麼?還因此羨慕嫉妒恨謫仙人,殊不知人家根本沒和他爭寵,謫仙人心裡另有其人!我只爆料,不解釋。’
看到這話,李璲心裡已經隱約有些想法了,甚至讓心靈突然清涼起來,而一股冷氣在脖子後面吹呀吹呀,卻是茗煙叫囂着湊熱鬧:“給我看看,奴婢最聰明呢……哎呀,這不是那個誰嘛,原來他倆從來不說話是這麼回事兒呀,我的乖乖好有趣!”茗煙發現新大陸了一般興奮的兩個小拳頭都搖晃起來,看來探聽別人**的癮不光女人有,茗煙緊跟着一句揭面紗的話冒出來:“我猜這帖子就是那個犟驢小子寫的!”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李璲一伸手就捂在了茗煙硃砂般小嘴上,卻哎呦一聲趕緊鬆開,敢情是被咬了一口。
“我們當內侍的都是話癆,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哼!”茗煙昂着頭,嗆鼻的香帕在李璲臉上甩啊甩的,得意道:“仲武先生又不是外人,有什麼好避諱的?他們仨這點兒事兒奴婢早就看出來了呢,咦,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三角戀?”
高適都已經捂住耳朵了,真的不想知道這些。嘴裡唸叨着“我什麼都沒聽見,我聽不見”就想逃之夭夭。李璲一邊支走茗煙道“去把這事兒稟告王妃,問她這個統管報紙的人是怎麼搞的”一邊拽下高適堵耳朵的手,無奈道:“行了,糾結的感情問題咱們就別過問了,讓他們自己處理吧……仲武先生不會也被後面的跟帖矇蔽了思路、忘記了開頭的論題吧?”
“哦對對對,沒忘!”高適拍着腦門說,但他拍腦門終究不如拍肚皮舒服,所以落下手還是在肚子上,稍微一想就嘿嘿笑着道:“那個裝瘋的老混賬差點兒擺了殿下一道,咱得還回去,他不就是大儒麼?就從他開始下手!”
高適的主意可謂經典,正是那‘捧殺’二字。於是第二天一早,當茶樓里人們習慣性的叫上小籠包、荷葉粥、坐下來翻開《盛唐時報》的時候,報紙上頭版頭條並不是報道皇帝巡遊的盛典,而是當世大儒將要開壇論戰的消息。
“兄臺你看啊,這詩狂還真是夠狂的,竟然要和非儒家的學子論戰,幾個意思?”一個青年邊捏着包子往嘴裡塞,邊含混不清的說。
旁邊另一個文士吸溜一口豆腐腦,斜眼瞥過去,皺眉道:“有這種事?我看看……哎呦喂,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弱勢方纔會挑事兒纔對啊,儒家主動挑起爭端這是做什麼?還真匪夷所思啊!”
“甭管他爲什麼了,反正咱江寧城是從來不缺熱鬧看,哈哈!”剛剛登上二樓還端着早茶托盤的一個禿頭老者接了話,明顯是和那二人認識的,乾脆坐到一桌,腰力也彆着一卷報紙,不慌不忙的擺好蒸餃、小醬肉、綠豆漿,擺手道:“不過,報紙上可沒說是賀老大人牽頭出馬呀!”
“可報上說了‘隨駕南巡’的話,那就不是一直呆在江寧的太白先生、仲武先生等人嘍,”前者指着報紙上的關鍵處,艱難的嚥了包子,打着嗝嘟囔:“又有什麼‘自詡詩文書畫樣樣不輸於人’的桀驁之語,陛下身邊還能有誰?就衝這沒事兒找事兒的勁頭就是詩狂唄!”
“說得有理,就是不知道賀老大人什麼時候開壇,這裡也沒登載準日子啊?”老者嘆息搖頭着。不光他關心,江寧各處茶樓裡這一大早盡是舉着報紙企盼的人,絲毫不管當事人的感受。
三層一個小包間內,臨窗的桌子上擺了七八個精緻的小碟,還有一斛鬆綠果酒,大早晨用酒漱口的人不多見,剛好桌邊就是兩位。敞開的窗戶除了吹進和煦的風、各色小吃的香、就一定還有樓下吵吵嚷嚷的內容,對面而坐的兩人表情各異,已經好半天沉默沒言語了。
還算悠然的王昌齡一副看戲的心、關懷的嘴道:“來得路上在下還提醒學士您,收斂,一定要收斂,昨天您分明就是故意找茬兒嘛,這下好了,儀王的報復來到又快又兇,您扎他一根針您得剁手剁腳砍八次脖子去還嘍!”
“老夫就不能解釋一下這空穴來風並無此事?”賀知章一飲而盡,忍了半天的火氣還是澆不息,氣得雙肩都在抖,老繭的手攥緊又鬆開,不等王昌齡的扇子杵到自己鼻子上,先嘆口氣認慫道:“行了行了,老夫知道衆口鑠金的道理,沒得解釋了,如今趕鴨子上架怎麼才能不被煮爛,賢弟快給我拿個主意吧?”
“儀王殿下掌握着輿論,好似控制了天下人的喉舌啊,”王昌齡吧啦一聲放下扇子,好似全身的力氣也隨之泄了,手指彈着桌梆,幽幽道:“敵進我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