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一團糟,晁衡一邊唉聲嘆氣一邊扛起昏迷過去的多治比廣成往外走,很明顯,明天的第三局也不用比了。賀知章面有慚色的在背後深深一躬,目送那幾個矮個子離開,出奇的今天沒再提人家身高的問題。只是因爲狂傲的多治比噴出一口血麼?不,那代表的是東瀛人做任何事都認真的態度、代表着多治比在棋藝上孜孜以求的執着。
但圍棋這個技藝,到底是孜孜以求的進取精神更勝一籌呢、還是輸贏不縈紆懷的灑脫更接近真諦呢?誰也不能妄下結論。但三樓包廂內觀戰的李璲,放下挑着的簾櫳,倒也對離開的人不由得高看一眼。
東瀛如彈簧,你弱它就強,蘿蔔加大棒,拜服我漢唐。
那是個堅挺的民族,也是個隱忍的民族,挑釁失敗了就虛心學習,學得差不多了就再次挑釁,等再失敗了就再認慫……你可以說他們不要臉,但你不得不佩服他們能屈能伸、永遠奮鬥在前進的路上。其實國與國之間哪有真正的友誼?你奢望人家永遠跟你好、這本身就是你自己愚蠢。
李璲非但不愚蠢,而且希望對方變得愚蠢。不管賀知章他們心情大好、又舉起酒壺在大廳裡高臺闊論起來,李璲順着側梯快速離開,需要回去趕快命令墨鷹衛去再次關注遣唐使一行,因爲剛剛有一瞬,就在晁衡傷心的扛起多治比廣成的時候,李璲的眼眸捕捉到吉備真備嘴角的一絲微笑。
沒錯,當酒樓裡越發的喧囂起來,酒樓外遣唐使的馬車軲轆轆啓程駛往驛館,車內吉備真備對着還在昏迷的多治比深深的鞠了個躬,嘆息道:“多治比君辛苦了,爲了給大唐製造焦點真是對不住你,不過,我想應該可以成功的吸引儀王李璲的視線,多治比君功不可沒啊!”
多治比是聽不見的,但晁衡聽見了,把多治比廣成放平在軟榻上,驚疑道:“吉備君你說什麼?什麼吸引儀王的視線?難道你們要在江寧城鬧亂子不成?怎麼沒和我商量?”晁衡接連四問,既表現了驚恐和擔憂,又氣憤眼前二位原來一直把自己當外人!
“仲滿君胡說什麼啊,你我都對大唐充滿感情怎麼會惹亂子?何況鬧什麼事兒的話咱們還能活着離開大唐麼,”吉備真備平淡的掃他一眼,心想你可不早就是外人嗎,你早就忘記自己的名字叫阿倍仲麻呂了吧,跟你商量?我不如直接去求儀王。吉備真備嘆息道:“天知道儀王殿下爲何天生瞧咱們不順眼,唉,但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咱也管不了,只求你我能順利的把我國所需帶回去而已,所以,只能躲開儀王殿下的視線。”
晁衡知道吉備真備等於沒回答自己的任何疑惑,心中不舒服,但晁衡天生是個隨和的人,反正自己不打算隨他們回返日本,那他們怎麼走確實和自己無關,所以晁衡只有客氣的拱拱手道:“那就祝你們一路順風吧!”
“仲滿君先別急着告辭,還有一事相請,”吉備真備一把拉住晁衡的手,嘿嘿笑道:“揚州大雲寺的鑑真大師希望東渡傳法,怎奈條件簡陋難以成行。仲滿君是皇帝陛下跟前說得上話的人,就幫鑑真大師懇求三五艘大船吧?”
吉備真備言辭懇切滿臉真誠,晁衡卻掃描着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的律動,好半天才皺眉道:“鑑真大師東渡傳法真是天大的好事,朝廷想必會很支持的,但鑑真大師有多少行李?需要三五艘大船!”
晁衡已經濛濛中想到了內涵,懷疑的眼神和語氣很明顯。吉備真備擺擺手拍拍他的肩,爲求信任必須實言相告了,於是語重心長的說:“鑑真大師慈悲爲懷,不但要弘揚佛法,還要爲苦不堪言的我國日本百姓帶去醫藥、書籍、工匠,所以自然需要多艘船隻了。”
晁衡徹底明白了,儀王好像是不願意大唐在技術上外傳藩國的,所以留學生都進了文學院和商學院,工坊周圍更是看管的緊。而吉備真備就要另闢蹊徑,遣唐使帶不走技術知識,讓鑑真大師帶……但自己畢竟是日本人,能爲日本人民生活的更好出點兒力,也是應該的,晁衡點頭道:“好吧,我這就去覲見陛下。”
他們這裡商量的曲線救國之策不可謂不高明,李璲雖然聰明也還沒到料事如神的地步……如果他們不去要那三艘大船的話。
晁衡那麼實在的人都問出“鑑真大師有很多行李麼”的話,皇帝令淮南節度使準備四艘大型海船怎麼能不引起李璲的警覺?當聽到揚州僧人有個叫鑑真的帶弟子入住江寧寶鑑寺時,李璲忍不住冷哼出來。
寶鑑寺不是第一次來了,李璲熟門熟路,在小沙彌的引領下敲響了一間客舍的房門。門還未開,屋中已經有個蒼老的聲音傳出:“貴客駕到,貧僧有失遠迎,恕罪則個。”這才吱鈕一聲木門敞開,露出個高挑卻清瘦的老和尚。
後世流傳的鑑真大師畫像都是東渡後老邁且雙目失明的樣子,所以李璲第一眼打量到眼前人的感覺,是精神而顯意氣風發的,按常理說李璲該欠身行禮,但今天可不是來聊天的,李璲故意做高冷狀,對鑑真的溫和視而不見,揹着手挺着胸淡淡的說:“久仰大師之名未曾得見,今日到了本王的地面上真是幸會了。”
鑑真稍一愣神不到半秒鐘,臉上就恢復了不悲不喜的祥和,前一陣朦朦朧朧的事兒也豁然開朗了,微笑道:“老僧正想呢是哪位高人,步履沉穩中自有金剛之力,而環佩鏗鏘又是富貴之人,原來是傳說中的儀王殿下駕到,裡面請,呵呵,安坐安坐,不知殿下所爲何來?還請明言吧。”鑑真在蒲團上親手給李璲倒了杯茶,就靜等李璲開口。
李璲在對面坐了,飲一口茶放下杯子,發現這鑑真大師果然不同凡響,不被自己外放的煞氣所逼證明老和尚也是練得一身好武藝,而雙目清明氣息不亂又可見其內心無爭鬥之意,李璲不禁點點頭,開口:“大師是高人,本王就不在大師面前繞圈子了……本王只想問大師一句,此次受邀東渡日本傳法,大師是自願的呢還是客情?”
鑑真沒有馬上回答,一邊給自己也添了杯茶端在脣邊吹着熱氣,一邊思索,很明顯,儀王這是給了自己兩個選項,那麼,不同的選擇就會有不同的結果,遣唐使受到的待遇自己是有耳聞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從結果看儀王就是看日本人不順眼,那麼,自己若說自願那就和日本人站在了一邊,若說是客情那定會被勸阻此行、就沒法交代了。
思前想後,鑑真放下茶杯,決定躲開這個兩難命題,以雲山霧罩的形式來表達實話實說的內涵:“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不忍見東瀛島上民衆矇昧,老衲雖不才但卻知佛門廣大無不可渡之人的道理,雖路途坎坷依然鼓起勇氣,以這殘軀弘揚佛法罷了。”
“弘揚佛法是好事,那大師就不該索要佛經以外的東西帶去東瀛,對吧?”李璲眼眸突然如鷹隼般射出寒光,乾脆直接說明自己的意思:“佛祖以身飼鷹,大師有大慈悲心,視蠻夷疾苦等同身受,着實令人欽佩,可本王入魔已久卻是樂見大唐百姓永永遠遠比別人家幸福,實在不想養些個白眼狼,這點私心希望大師能體諒一二纔好?”
“殿下言重了,衆番邦也是天可汗的子民,得天可汗庇佑也是應當的……”說着言重二字其實就是言過其實的意思,李璲已經把自己放在惡魔的位置上了,說的還不夠明白麼?鑑真是大智慧者,於政治雖不過問卻也懂得,聽此言不由得對李璲有些失望……不是怨懟而是失望,感覺儀王有些小家子氣了不如皇帝陛下大氣魄,嘆口氣道:“殿下豈不聞,心之大者舞臺亦大?”
李璲見對方打太極,多少有些不耐,那就換一個角度聊,冷笑道:“父皇命本王爲大師準備四艘能揚帆遠行的海船,內中裝滿書籍、草藥、五行八作的匠人,呵呵,本王爲大師準備了八艘,隨大師自行挑選,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那老僧先謝過殿下了,不知挑選時可有什麼講究?”鑑真一下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儀王哪有那麼好心還買一送一?這裡頭肯定有問題!既然儀王直接說出來了想必也沒必要再留一半兒話憋着。鑑真依舊波瀾不驚,並不像身後的青年弟子那麼激動溢於言表。
李璲看看那個和尚也並不往心裡去,站起身在房內邊踱步邊娓娓道來,彷彿是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遙遠故事:“自從當年登州水師遠征高麗,我大唐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導致出海討生活的水手少了,能禁受風浪裡搏擊的海船也都腐朽了,唉,如今大師要東渡萬里海疆時間緊迫,本王只能東拼西湊再日夜趕工啊,偷工減料在所難免,比如有兩艘所用龍骨就都是朽木,又有兩艘的鐵釘不夠就改用樹膠粘合,呵呵……”
李璲說的雲淡風輕,那個小和尚冷汗都下來了,一個驚呼被鑑真揮手止住,小和尚還不明所以呢,弱弱的插嘴:“罪過罪過,殿下既然知道這四艘船偷工減料,還造它幹嘛這豈不是要害人性命麼?”
是呀,你真是個聰明的小和尚,不如改法名叫‘一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