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大悲寺,迦葉塔內,無源和無慾兩人對坐。
無慾看起來不過四五十歲,頷下一把灰須,目如銅鈴,眼神清亮。他體態剛健,寬大的僧袍披在身上,竟也能看出鼓鼓的肌肉。
無慾看了無源一會兒,問道:“師兄,不想對我說些什麼?”
無源閉目打坐,不動如山。
無慾仍然盯着無源,緩緩道:“師兄,那一日,我在大雄寶殿參禪。我看着佛祖的金身,突然就頓悟了。可我剛站起身來,就聽到無心師弟一聲大喝:妖魔!納命來!他的金剛杵直直地向我打來,可我修爲遠他甚矣,他哪裡破得了我的金鐘罩?只被反彈飛出去了。”
無源仍然閉目,安定如鬆。
“後來,我走出大雄寶殿,才發現外面已結下三千羅漢陣,一道伏魔環橫空飛來,將我困住鎖起。無緣師弟皺眉問我,我是何人?我說,我是無慾。”
無慾周身突然起風,伏魔環發出刺眼的金光,然後風止,光暗。
他突然大聲問道:“無源師兄,他們說我入魔了。他們說我身上都是魔氣。師兄!你說,是我入魔了,還是他們入魔了?”
無源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雙眼渾濁,卻像琥珀一般,有種難以言喻的美麗。
他慢慢地擡起他略微低垂着的頭,明明面容普通,滿面皺紋。可他擡頭的時候,卻有一種如山似海的壓力溢出來,逼得無慾滿頭大汗。
他緩緩地開口,聲音沙啞:“無慾……心中有佛,便世間皆佛;心中有魔,便世間皆魔。你就如此介意佛國無跡這件事嗎?”
無慾道:“師兄,我承認我佛法不如你,也承認是我固執。可……可我……我自小研習佛法,遵守齋戒,哪怕修爲增長都比不上佛法弘揚給我的愉悅。可是啊……師兄!這個佛,到底是真是假?這世間真的有佛嗎?”
大悲寺上空,晴天突轉多雲。
“轟!”
無心躺在禪房裡養傷,一道驚雷乍響,幾乎將他驚得跌落地上。
他慌慌忙忙地開窗往外探視,發現剛剛還豔陽高照的晴天突然變暗,烏黑的雲層中,紫色的閃電飛竄。
他看到閃電聚集的地方,是迦葉塔。
他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好像有什麼危險向他逼近。
“無心師叔!不好了!無慾師伯逃出來了!”一個小和尚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着他喊,滿頭大汗,一臉焦急。
無慾?是他搞得鬼?
無心眉頭皺起,怎麼也想不通無慾師兄怎麼會突然入魔,現在又……
他嘆了一口氣,一邊走一邊對那小和尚說道:“你去把此事告訴掌門,我先……”
無心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緩緩地低頭,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匕首上,刻着一個繁複的法陣,微微泛着白光。
他瞪大着眼睛,身體僵直,不甘地倒下,匕首一直插在他的身上,法陣發出微光。
“小和尚”笑了起來,得意地說道:“無心大師,這一刀,是還你三百年前的一刀。這個法陣不會馬上殺死你,如果你運氣好,有人來救你,證明你命不該絕。不然,就是你的造化了!”
說完,“小和尚”身影虛幻,向着迦葉塔走去。
而迦葉塔內,無慾質問過後,便粗喘着氣,兩眼圓瞪,看着無源。
無源開口道:“師弟,可知道爲何你我的法號取“無”字?”
“因爲無佛?”無慾冷笑着回答。
無源竟點了點頭,道:“正是。世外無佛,佛只在你我心中。”
“狗屁!都是騙人的!怎麼可能沒有佛?沒有佛,我們修的是什麼?”無慾難以置信地回道。
無源回道:“我們修佛。”
“可根本沒有佛!”
無源閉了閉眼,緩緩點頭道:“正是,世上無佛,我們修佛。”
“狗屁!都是假的!”無慾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身上魔氣愈發濃厚,圓瞪的雙眼中有血紅蔓延。
他周身再度泛起白光,和伏魔環激烈抗衡。
無源依然雙手合十,一動不動。
“嘭!”
禁錮無慾的伏魔環發出一聲悲鳴後,碎成粉末。雙眼血紅的無慾看了無源一眼,就大踏步走向出口,一掌劈開木門,離開了迦葉塔。
無源只靜靜地看着,沒有任何動作。
半晌,無緣從黑暗中走出來,看了眼無慾離開的方向,問道:“師兄爲何不阻止無慾?”
“無慾魔障已生,留得住他的人,也挽回不了他的佛心,就讓他去吧。正道修爲已至瓶頸,去魔界看看也好。佛國無跡,終是佛門憾事。”
無源緩緩閉眼說道:“只是,無慾可以離開,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我大悲寺豈是他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無源緩緩站起身來,再次睜開了他渾濁的雙眼,慢慢地走出迦葉塔。
他一邊走,一邊說道:“無緣,你曾問我,佛國無跡,我輩中人,何處尋佛?那日,我沒有回你。”
他走出迦葉塔,身形略微佝僂,寬大的僧袍及地,劃過沙礫塵土,揚起淡淡的白色灰塵。
他擡頭,面對着大悲寺上方涌動翻滾的烏雲,緩慢又堅定地說道:“心中有佛,便是佛,何須去尋?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一念往生,一念——”
他突然拉長了聲音,又猝然睜大雙眼,大喝道:“向死!”
話音剛落,佛光大盛,魔氣無影無蹤。
無緣雙手合十,低頭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大悲寺上空,天光大亮。
“情況就是這樣,玄惑真人。”
彌太滿面憂愁,對着玄惑道:“真人,如今無源大師重出迦葉,坐鎮大悲寺,可見事態嚴重。魔界捲土重來,虎視眈眈……修真界最近幾十年卻……哎!”
玄惑見她憂心忡忡,反而寬慰道:“彌太真人且寬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魔界並非首次動作,修真界如今也是欣欣向榮。三十八城與太忘宗關係密切,難捨難分,必不會袖手旁觀。”
彌太欲言又止,神情猶豫。
她突然伸手想放一個結界,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彌太!”
筠爾推開殿門,身後跟着玄寂和陸極。
彌太看着她風風火火的樣子,無奈地應了一聲,又向玄寂問好,目光在陸極身上停頓了一下。
“這是我徒弟陸極,道號道一。道一,向天極星閣彌太真人問好。”
陸極乖乖照做,然後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彌太態度十分明顯地又看了看陸極,發現玄寂毫無反應,玄惑只是無奈地看着,筠爾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武器星環。
她嘆了口氣,又嚴肅地對玄惑道:“真人不知,七天前,師尊南極真人推演未來,卻遭反噬。這是萬年從未有過的事!我天極星閣一向暗窺天機,還是第一次,遭天道警告。”
她深深地嘆息道:“從前,天道若隱若現,卻也給了我們一絲生機。如今,竟然……哎……”
陸極在心裡思忖:怪不得紫旭能成功叛變,原來……
玄惑大驚失色,他追問道:“南極真人可好?如此說來……此次是我修真大劫無誤了。”話到後面,卻透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嘆息。
彌太眼神問詢地看着他。
玄惑道:“彌太真人可知翁同玉?”
“可是太忘至寶太忘翁同玉?”
玄惑道:“正是!此物一向由忘玄峰保管,威力極大,有時光迴轉之能。可如今——”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翁同玉已用。”玄寂淡淡地插話。
彌太面有驚色,她皺眉思索,才道:“玄寂真人乃道修第一人,若是連真人也被逼得動用翁同玉,只怕未來……正道危矣。對了,不知真人可有還記憶?”
玄寂道:“若是有,我們也不會如此被動了。”
玄惑閉目,聲音有種難以掩飾的疲憊:“現今,只盼各大宗門能同舟共濟,齊渡難關了。”
“問道山封鎖,大悲寺頻現魔氣,東極生亂……哎……”彌太也跟着嘆氣。
筠爾一把捏散手中的星環,綠色光點散開又聚攏。她無所謂地道:“有什麼好擔心的,不是還有父親嗎?”
二人無奈地看她一眼,卻也沒有反駁。
玄惑和彌太又開始討論,陸極轉眸看到筠爾微微眯起眼睛,一臉無聊。
他心裡默默想:你又要對師尊撒嬌了!
果不其然,筠爾對着玄寂道:“父親,來星閣嘛~星閣好多好多魚的~還有你可愛的筠爾~”
陸極偷偷翻了個白眼,又忍不住嫉妒:要不是師尊識破他重生,現在他也可以裝天真,裝傻白甜跟師尊撒嬌了……
玄寂摸了摸筠爾的腦袋,掌中顯出一條縮小了的魚。他把魚放到筠爾手上,道:“不要任性,天極星閣是天極星閣,太忘宗是太忘宗。回去把魚養到你的池子裡吧。”
筠爾傲嬌地哼了一聲,卻也沒有再說話了。
彌太和玄惑談好事情,向她走過來,道:“彌豐,事情已了,我們快回星閣吧。”
筠爾摸了摸手中的魚,戀戀不捨地對玄寂道:“父親,筠爾好好養着這條魚,你要記得來星閣看筠爾啊!”
陸極沒有聽到玄寂的回覆,只看到他揮了揮手。
彌太和筠爾離開了。
玄寂離開前,玄惑道:“師弟,道淳和道同這段時間,勞煩師弟教導了。”
玄寂輕輕地點頭。
“拜見玄寂師叔!”
盧天沅和鄒無異齊齊行禮道。
玄寂點頭,身後跟着的陸極和陸義觀也齊齊行禮,道:“道淳師姐好!道同師兄好!”
“師弟客氣了!”鄒無異笑眯眯地回道。
玄寂對四人道:“今日,我們去太源藏書館。”
“可是太源真人的藏書館?”盧天沅問道。
玄寂點了點頭:“正是。我因一些原因,不好進入藏書館,但是有些典籍只有原籍纔有作用,所以,需要你們自己去找。”
衆人應道,只有陸極若有所思。
太源真人也是一萬年前的人物,師尊也是……莫非……師尊是曾經的太玄真人?
藏書館外,四個入口都人來人往。
玄寂在門口止步,細細吩咐了衆人,然後讓他們自己進去。
陸極走的最慢。進去之前,他回頭,看到師尊正側頭盯着某一點,眉頭皺起,嘴脣緊抿。
他突然往回走,看到藏書館側面開着的窗口中,在一個窗口前,立着一個極其俊美的男子。
那男子眉目如畫,俊美逼人,卻滿面寒霜,眼神裡是全然的痛苦和恨意,森然地盯着玄寂。
半晌,他露出一個陰測測地笑容,無聲地道:太玄,你還敢來啊!
陸極眼神陡然凝住:那個男子笑起來的一瞬間,藏書館外圍空間突然泛起一道波瀾,空氣中一道肅殺的氣息向着玄寂激射而來。
玄寂沒有任何反應,只皺眉看着。氣息飛到玄寂身前,猛然停住,又消失在空氣中。
藏書館的法陣不能攻擊玄寂。
見狀,那個男子猛的一把關上了窗。
陸極看到,他的師尊黯然地垂下眼簾,面容冷漠,極輕地喊了一聲:“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