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賀穆蘭之前的話只是給了丘林豹突一個回頭的“契機”的話,那胡力所敘述的自己的“過去”,纔算真正的震撼到了丘林豹突。
最近收益已經掉了一半,做個,作者也餬口不易,謝謝大家理解。二十分鐘後替換。
把他“撿回去”的這個大哥,是個已經四十歲了,既沒有家室,也沒有私財之人。有多少錢,他都會把它用掉。用不掉的,就會把它留着,等所有人沒錢時拿出來用。
五指峽的人都很佩服他,認爲他是一個稱職的大哥,只有他自己曾經自嘲的說過“我無兒無女,無父無母,留下錢來給誰呢?還不如大夥兒一起花用了。”之類的話。
還有兄弟們都說他在每年清明時,都會消失一陣子,找不到人影,大夥兒紛紛都猜測他是去掃墓了。丘林豹突就是那個時候被撿回來的。
現在想一想,大概他家的墓地就是在小市鄉,所以纔會撿到已經餓得暈過去的丘林豹突。
說老實話,丘林豹突也被他描述的幻想裡那種嗜血和不顧一切所吸引,開始忍不住想象自己要是到了陛下面前,該說些什麼纔好。
是痛訴這種制度的不公?還是乾脆破口大罵?
但隨着想象的痛快過去之後,丘林豹突也只能苦澀一笑。
他們都只有想象的本錢。因爲做過“逃兵”之人,根本就到不了陛下的面前,更沒有立場破口大罵吧?
陛下他,從來就沒做過逃兵呢。
無論是先帝駕崩,柔然人南下趁火打劫也好,還是涼國和秦國虎視眈眈,欺他年幼大舉入侵也好,當年尚沒有子嗣的陛下,也一直是毫不畏戰,以尊貴之身御駕親征,身先士卒之人。
丘林豹突的頭越想越痛,這一天,他先是失戀,然後被兄弟們痛毆,最後又得知這麼一個悲傷到可以說是“前車之鑑”的故事,心情自然是亂的很,一歪頭昏昏睡了過去。
賀穆蘭將他一路抱進這個離五指峽較遠的村子,在旁人的指引下找到樂善好施的村長,纔有了可以暫住的地方。
賀穆蘭取了兩袋粟米,請村長家替他們燒些水,再做些熱食。村長接了,交給自己的媳婦,然後她又帶着自己的兒媳婦,開始去竈上忙活了。
“我看你從前面過來的,是碰到了強人了吧?”村長是個年約五十的漢族老人,面相十分慈祥,家中也應該還比較富裕,屋子蓋的很大,屋前屋後還有曬東西的空場。
窮人家是沒什麼東西要曬的。
賀穆蘭知道丘林豹突傷的很駭人,只好點點頭。
“哎,山上那些人是不是沒飯吃了?他們以前從來不搶周圍的人的。”村莊搖了搖頭,“還把那小夥子傷成這樣。現在的人吶,一旦肚子餓的很了,人也變成畜生了……”
賀穆蘭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該回什麼話纔好。
好在那村長只是見到生人發發牢騷,他也看出賀穆蘭幾人都不是一般人,雖盡了招待客人的本分,但並不熱絡,待自家媳婦把飯菜和熱水送上來後,就趕着自家瞧熱鬧的兒孫們回自己屋裡去了。
賀穆蘭和阿單卓給丘林豹突檢查了下傷口,又上了些藥,估摸着他這傷勢要能走估計還要兩三天,商量起是在這裡替他養傷,還是乾脆在村裡買個車架子,套了馬車回小市鄉。
“不要回小市鄉了……”已經被阿單卓上藥的舉動驚醒的丘林豹突開口說道:“我被揍成這幅模樣,我娘還不知道要嚇成什麼樣呢。她現在守在家裡,知道我在做什麼又要擔心,等我好一點了,花將軍直接將我送去軍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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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可以嗎?至少要見你娘一面吧?”雖然賀穆蘭一直想要丘林豹突糾正自己的錯誤,可是真到了要去服罪的那一刻,她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見不見也都是這樣了。我娘膽子小,可是韌性卻足,無論是什麼樣的苦,她都能逆來順受,想來我若是有個萬一……”他也不確定的說,“應該,能熬過去吧……”
阿單卓撓了撓臉,張口欲說什麼,還是閉了口。
他本來想說的是“要不,你們還是別去了吧”,可是一想到丘林豹突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做了這麼多的事,事到臨頭又放棄,肯定是不可能的。
所謂“殺生成仁”、“捨生取義”,他是要去糾正錯誤的,不是去送死的。
就如同上戰場不一定會死一般,過度的誇大那種“危險”,有時候也是自尋煩惱。
所以,阿單卓最後還是閉了口。
他們在這村民家歇息了兩天,第三天,丘林豹突勉強可以自己上馬了,於是一行人就開始往此地的州軍府趕。
在北魏,每一州地方上的治安除了衙役,大部分由郡兵負責,郡兵則是受太守府管理。
但是在整個州府,軍戶和可以直接作戰的熟練兵卒卻是由各州在境內開府的將軍府管理的。每個州都有護軍將軍,負責“分監諸胡、統兵備禦、管理軍戶”,州軍府則隸屬於護軍將軍府之下。
其實以當年花木蘭的軍功,其實已經可以開府成爲“大將軍”,擁有自己的部曲和將軍府了,只是她一沒繼續當將軍,二來也沒同意以女子身當“尚書郎”的提議,而是屁股拍拍回了鄉,所以大將軍府也就沒了。
幷州的州軍府正立在雁門和上黨兩地,雁門的在雁門關,上黨的在壺關。阿單卓和賀穆蘭是從壺關前往小市鄉的,回程之路自然熟門熟路,等到了壺關城,也不逗留,直接帶着丘林豹突,打馬州軍府。
州軍府不在城中,而是在城東一處寬敞的校場中。州軍府徵來的兵都是要按照各軍所需管理的,接到軍貼後只要去軍府報備一下自己要去的地方,然後帶着自己的武器裝備前往自己要去的軍營就是。
所以,當州軍府的衛兵看到三騎並進朝着軍府而來的時候,心中是疑惑萬分。
沒聽說最近有下軍貼啊?上一次發軍貼都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難不成這些人是來辦其他事的?
這一大兩小三人在軍府門口下了馬,最後面的青年滿臉滿身上都是傷,下馬的姿勢也怪異無比,就和別人在馬上連騎了一個月馬似的。他就這樣張着兩條腿以怪異的姿勢走上前來,拱拳高聲說道:
“在下上黨小市鄉軍戶丘林莫震之子,兩年前逃脫兵役四處遊蕩,如今軍府特來服罪!”
門口幾個衛兵傻乎乎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小聲議論了起來。
“你聽到他說什麼了沒有?兩年前逃了兵役?”
“和昨天來的那個婦人說的差不多,是她兒子嗎?”
“我去裡面通報,你注意別讓他走了。”
“都來投案自首了,哪裡會跑,你想多了!”
丘林豹突抱着拳彎了半天身子,就聽見那幾個衛兵用微不可聞的耳語聲竊竊私語了半天,然後一個像是頭領一樣的小將扭頭就進了軍府,跑了個沒影。
其他幾個軍士用憐憫的表情看着丘林豹突,讓他先起身。
“原來是你,你在我們這裡也算是個叫得上名字的人啦。我們的府主和軍司當年一說起你,恨得牙都癢癢,你自求多福吧。”
此話一說,賀穆蘭和阿單卓心裡都是一沉。
自首雖然可以從輕發落,但丘林豹突都已經逃了兩年纔回來,這“從輕”該如何從還得看軍府的府官如何判斷。
換言之,個人的因素佔很大比例。
沒一會兒,那進去報訊的小將出來了,還帶着幾個力士,要押丘林豹突進去,賀穆蘭也想要跟進去看看事情會如何繼續,所以從懷中取出那面很少用的印信,遞於爲首的小將:
“我想要拜見此地的府主。”
紫綬金印一出,這些將士們震驚得臉色都變了,因有甲冑在身不能施全禮,但還是嘩啦啦單膝跪了一地。
“標下/末將等拜見大將軍!”
花木蘭雖然沒有官職,但軍功十二轉得的是勳位,除非陛下親自取消了她的勳爵,抹了她“大將軍”的待遇和地位,收回紫綬金印,否則只要她還活着一天,所有軍人都還要以大將軍之禮待她。
她雖然有勳位在身,卻沒有實職,若她想靠這個指揮這些人做些什麼,那也是枉然,大家都可以不賣這個帳。
可能升到十二轉軍功的將軍,哪怕現在沒有實職,在軍中關係也一定是盤根錯節,哪個腦子不好,會冒犯一個“上柱國大將軍”之功的英雄嗎?
所以在有些時候,有這麼一個身份,還是很好用的。
比如說,賀穆蘭和阿單卓立刻以上賓之禮被對待,過了好一會兒,還是見到了此地的軍司。
這裡的軍司年紀很大了,看樣子至少有六十歲,鬚髮皆白,只不過行動還比較矯健,一身武人的氣派。
他一到廳堂裡,立刻單膝跪地,交還紫綬金印,行禮道:“末將拜見花將軍!末將乃幷州軍府軍司烏蒙山,軍府府主大人去了護軍將軍府,此地暫由末將統領。”
賀穆蘭一見一個足以當她爺爺的人跪在地上,不自在的接過印信,又攙起他來,連聲道:“是我來的冒昧,倒帶累你們麻煩了。”
那軍司顯然是個善於交際之人,花木蘭一攙他就順勢起身,用眼睛餘光仔細打量了花木蘭一番,卻怎麼也沒看出她哪裡像個女人。
可是印信又不會作假,一般人都不知道十二轉的金印是什麼樣子的,只有軍府的圖冊上有記載。事實上,這個叫烏蒙山的軍司拿到東西后第一時間就去翻了圖冊,他也沒見過金印上的花紋該是什麼樣的,待印證無誤後,才跑出來迎接。
“不敢。我已經聽門前的門官說了,聽說花將軍是押着丘林家那個逃兵來的?”烏蒙山一臉佩服的說道:“花將軍果然是個忠義兩全之人,居然親自把丘林豹突壓來,還將他教訓成那樣……”
呃?
他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烏蒙山以爲自己知道了某種真相,開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
“花將軍是個女人,尚且知道軍令不可違,替父從軍,還在軍中闖出一番功績。這丘林豹突是英雄之後,當年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引得我們府主勃然大怒,還拖累了一干軍戶。我就知道花將軍若是知曉了此事,一定饒不了這個膽小鬼,卻沒想到花將軍居然還從樑郡跑來,親自找到此子,送到軍府來……”
他滿臉欽佩:“只是花將軍將這小子教訓的也太重了點,倒弄的我們不好再打他一頓殺威棒。嘖嘖,花將軍聽說當年也是親自練過兵的,想不到這‘訓人’的手法如此熟練,丘林豹突身上這麼多傷,卻沒一處真的傷了要害和筋骨,這等熟練的手法,就算是軍中的刑軍……”
“等等等等……”賀穆蘭越聽越不對勁,出聲打斷:“你莫不是以爲丘林豹突是我打傷的?”
烏蒙山露出一個“不是你打傷的還有誰打傷他”的表情,然後瞭然地道:“是是是,花將軍不會動手教訓孩子,這般做太沒有氣度了。一定是別人看不慣他,別人揍的!”
賀穆蘭見這軍司似乎已經篤定了某種結果,也懶得反駁,阿單卓在她身後有些想笑,活生生忍住了。
那軍司像是幾百年沒和活人說過話一般絮叨了半天,“……我就說這丘林家的人怎麼態度大變,先是昨日來了一個王氏,說是兩年前丘林豹突會逃脫兵役全是她的原因,前來領罪,今天丘林豹突就親自來了,竟勞動將軍上門。府主不在,這事情本該是我來處理的……”
“我昨日還鄙夷這家的兒子,做錯了事兩年了纔來認罪,而且還推出家中阿母替罪,現在一看,大概其中另有緣故……”
“什麼?王氏昨日來了?”
“王姨怎麼出門了!”
“正是王氏!是小市鄉車家的人送來的。”烏蒙山迴應完後,見賀穆蘭和阿單卓都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茫然道:“怎麼,兩位竟不知?昨日一早就來了我們軍府請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得把她關押在後衙,如今丘林豹突來的正好,一起提審吧。”
賀穆蘭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氏雖然無知又膽小,但她在主觀上並沒有害人的想法。軍府“連坐”之責是以前部落制度的殘餘,鮮卑人極少有逃脫兵役的,王氏可能沒聽過,也可能聽過沒當一回事就忘了,後來兒子逃走軍府開始“連坐”,這才慌了神,陷入自責和悔恨之中。
這件憾事雖然過錯大部分都在王氏身上,但論起內因,還是鮮卑的制度有問題。以前是小小的部族,按照老一套辦法徵兵打仗、任官賜爵當然可以,如今大魏已經平定了北方,成爲一個龐大的國家,還來這一套,民怨只會越積越深。
賀穆蘭一方面惋惜與王氏和丘林豹突的遭遇,一邊又希望他們能負起責任來,能至少清清白白的活在這個世間,但無論是丘林豹突還是賀穆蘭,都沒有把王氏推出去的想法。
如今王氏自己來“自首”,並且把所有罪責都歸咎己身,實在太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了。
王氏自己能去找“對頭”車家,離開小市鄉跑到這壺關來,本身就是一件能讓他們吃驚的事情。
“烏蒙軍司不知可有時間……”賀穆蘭沉吟了一會兒,肅容道:“在下想將發生在丘林家的事情,和烏蒙軍司說上一遍。”
“花將軍請坐,末將洗耳恭聽。”烏蒙山引賀穆蘭入座,自己也跪坐在他下首。
“我先要說的是,我來這裡,一併不是爲丘林豹突求情,二也不是因爲要送他服罪而來的這裡,他會來這裡,都是他一個人的選擇。要說到‘逃役’事,就要從幾年前說起……”
賀穆蘭靜下心來,將自己到上黨的原因,以及一路的見聞、王氏和丘林豹突這幾年的經歷等事情,娓娓道來。
軍府只負責管理軍戶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戰而死的故事早已經聽得不要太多,但賀穆蘭敘述的故事卻不是從自己的身上而出,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斷,所以不免更加驚心動魄,曲折百轉。
當賀穆蘭說到那一夥兒呼嘯山林的強盜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脫兵役的軍戶時,烏蒙山不由得“啊”了一聲。
故事還在繼續着,漸漸的,這間廳堂外路過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駐足在門口,靜聽了起來……
七日後。
“丘林豹突,你逃脫兵役,雖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麼在上黨郡服苦役七年,修橋鋪路,操使賤役;要麼去西邊戍邊,充當軍奴,斬敵八十方可恢復自由之身,是成爲賤籍,還是充當軍奴,本軍司可讓你自己選一條路。”
烏蒙山在軍府的校場上,當着衆人之面,宣讀着對丘林豹突的判決。
車家的車師,還有小市鄉許多軍戶人家的親屬都被請到了這裡,參與這場遲來的審判。
‘終於可以解脫了嗎?’
被捆綁的丘林豹突以頭叩地,沉聲道:“罪人願意去西邊戍邊,以軍功洗清往日的過錯。”
“好!這纔是我鮮卑男兒該有的氣度!”
烏蒙山重重地點了點頭,拿過一旁的文書,開始提筆書了起來。
一旁另跪着的王氏一聽到兒子的選擇,立刻淚眼婆娑,哭的不能自已,彷彿天已經塌了一般。
賀穆蘭和阿單卓都不吃驚於丘林豹突的選擇。有了胡力的那番話,丘林豹突一定會想法子堂堂正正的去贖回自己的過錯。
在軍中當軍奴,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被當成炮灰,但現在戰事少,且戰事都不大,危險性小了不少。可換句話說,想要斬敵八十,遠比花木蘭當兵那時候要困難的多,一場戰鬥有沒有幾百人都難說,要殺滿八十個,說不得還要和正規軍搶軍功。
可是他既選擇了這條路,賀穆蘭只有尊重他的決定。
阿單卓和小市鄉的人待聽到他選擇戍邊,眼神裡浮現的都是複雜之情。有敬佩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後悔的。
人心總是趨向善的一面,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受苦赴死的,大多也不忍心見到別人家的孩子受苦赴死。雖然之前有過仇恨,但錯誤已經造成,自家孩子也沒死,可是當了軍奴,那就確實九死一生了。
都是十幾年的老鄰居,除了和丘林豹突有過節的車家,大部分人家都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丘林莫震之妻王氏……”烏蒙山頓了頓,拿起另外一張文書。“你是烈士之妻,原該成爲婦人表率,卻教唆兒子逃脫兵役。念在你身體孱弱,不以肉刑加之,但罪不可免……”
烏蒙山看了一眼鬆了一口氣的丘林豹突,接着說道:“罰你縫製糧袋一千件,三個月內上交軍府,逾期不至,杖責三十。爾服徭役期間,軍府配給糧食,望你安心服役,莫要偷懶。”
軍中的糧袋是那種粗麻布和葛布做成的厚重袋子,粗布裁剪成糧袋大小已經是不易,再縫製成袋,一天也做不了十個。王氏愛哭,眼睛有疾,連織布都做不得的,如今要縫製糧袋,她又不是什麼能吃苦的婦人,這活兒照實不輕。
丘林豹突心裡糾結萬分,只顧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賀穆蘭。王氏雖然一直在哭,卻伏□子,泣聲道:“罪犯認罪,願意服役。”
賀穆蘭對丘林豹突點了點頭,那意思是會想法子照顧好王氏。她不可能在上黨郡長待,可是身上財帛卻是夠的。實在不行,請人去做,也不是不行。
烏蒙山判決完了丘林豹突之案,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命府兵捧了幾本軍書來,大聲說道:
“我知有許多人家都覺得我鮮卑軍制過於嚴苛,自先皇以來,連續征戰二十餘載,絕戶者不知凡幾,可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烏蒙山年已六十,聲音蒼老,此時正容發聲,人人都全神貫注。
“我大魏自代王大可汗立國至今,已近六十載。我大魏建國這六十年,沒有哪一日不活在頃刻滅國的危難之中。”
“我們的北面曾是比我們國土還要廣袤十幾倍的蠕蠕,我們以一己之力擋住了蠕蠕長達八十年的侵擾,可週邊諸國不但不感激,反倒每每趁蠕蠕南下之際合力擾邊。我們的北面是蠕蠕,南邊是秦,西邊是胡夏、涼國,東邊是馮燕,可謂是虎視眈眈,衆敵環視。我想即使是過去,也沒有哪朝哪代,如我們大魏走這般的如履薄冰……”
“立國六十餘載,我鮮卑一族以武勇立世,屢戰屢勝,悍不畏死,提到北方的拓跋魏,諸國無不聞風喪膽,這其中固然有我們鮮卑這一族能征善戰的緣故,更多的卻是因爲各位軍戶忍淚將家中男兒送入軍中,拼死掙得喘息之地的功勞。魏國這塊土地上,沒有哪一寸不是用血肉換來的。”
烏蒙山對校場裡的軍戶們施了一記重禮。
幷州來參與逃兵判決的軍戶們慌得紛紛回禮,他們誰也沒想到這個老軍司會說出這麼多話來。
賀穆蘭也不知道烏蒙山會在判決丘林豹突之後說出這麼一大段話。前幾日她在說起自己對於軍戶家庭的所見所聞之時,這位老人就一直沉默不語。
他在人情世故上應該很精通,但正因爲如此,他對這些悲劇的感觸應該就比別人越多一些。
“過去,我們各州軍府的官員只要一到冬天,就會忍不住痛哭流涕。農閒之時,往往便是用兵之時,蠕蠕人冬日水草不豐,就會南下來搶我們。每到這個時候,北方已經無人可徵,南方初定,遠不及北方大戶的人口多。”
“我們去送軍貼,何嘗不是既內疚又悲傷,我們也有子孫後代,當無人可徵時,難道我們還能留有後嗣嗎?可若不徹底消滅周圍的強敵,我們就要永遠活在國破家亡的陰影中,就如被滅國而消失的慕容鮮卑一般……”
“究竟是戰死,還是國破後被人如同豬狗一般屠戮,讓我們的妻女變成奴隸?只要還有鮮卑男兒的血性的,便知道該如何去選。”
王氏聽到老軍司的話,哭泣漸止,忍不住擦掉眼淚,端正地坐着去聽。
“說來諸位可能不信,雖然軍中軍貼一至,哪怕是體弱多病、幾近絕戶之家都要出丁,可我們各州的軍府對當地的軍戶都有記載,也會酌情處置……”烏蒙山將手中幾本軍書傳遞了下去。
軍書是漢字所書,大部分人家都不懂漢字,有些略微懂一點的,翻幾下後也看不到那一堆黑的紅的批在一起的東西。
有人想起花木蘭還在這裡,將軍書送到賀穆蘭手上去問。她打開軍書一閱,發現裡面記載的是上黨郡所有已經徵過兵的人家。
紅字的是備註,哪家已死幾個,哪家有幾個在軍中,哪家有孤兒寡母,書的清清楚楚,可見這裡的軍府確實是用了心的。
賀穆蘭指着這些字跟他們說起其中蘊含的“人性”,有些感情充沛的婦人聽到哪家有孤兒寡母時已經忍不住痛呼出聲,哭的不能自己。
這些熱氣騰騰的血、戰死沙場的墳塋、痛苦流涕的刺目,都已經化成文字,成爲一種最有力的控訴。
但凡哪位陛下見了這樣的東西,都會感覺到那股控訴吧。
怎能說沒有人在爲這種制度的不公而努力改變呢?人世間既已苦於不勝重負,冥冥之中,自然有這種有力的□□上達天聽。
這種人間的痛苦已經使老天不快,更何況是正在努力改變着的凡人?
烏蒙山對賀穆蘭微微頷首,謝過她的解釋,繼續說着:
“若有體弱的、一戶之中已經從軍超過三人的,當地軍府都會將新徵之人分配到較爲安全的後方軍營,即使到了軍營,也有軍營中的軍府府佐管理相應的籍冊,真的戰至家中無人的,軍中很少會將這些人編入前鋒營地。”
烏蒙山看着露出意外神色的軍戶們,心中也很難過,他在軍府中任職十餘載,也不知送走了多少鮮卑好漢。這些後來潛移默化改變的條例從未記入任何律例中,因爲這是不利於缺員嚴重的那些年的決定,誰也不知道真的正兒八經的提出來,是不是以後都找不到可能“陰奉陽違”了。
他一直覺得朝中的大人物們一定是知道軍府之間的這種“默契”的,但只是也選擇了沉默。也許是他想象的太美好,不過只要有人沉默,就表示他們做的是對的。
“我們府兵之制,乃是延續祖宗之法而來,鮮卑慣例不可廢,但法外還有人情,這種分配之法,自我們發現傷亡越來越多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做了。此外,諸如軍中說媒牽婚、人丁充足時換防之事,也是屢見不鮮。只是因爲這些違背了祖宗規矩,軍府很少對外宣揚,而戰場無眼,有時候即使妥善安排,也不見得人人都能生還……”
‘逃兵連坐之法是不可違抗的律法,軍府是無法改變的。’
賀穆蘭想道。
‘甚至烏蒙山軍司今日所說的這些改變,也是沒什麼太大作用的干涉。因爲真的戰到前方無人,後面的軍營也許原本安全,後來也要頂上。但只要留有一線希望,能多送回幾戶子弟,也比什麼都不做要好。他們至少已經看見了這個問題,在以自己的方法悄悄改變。’
烏蒙山也是這樣想的。
“如今時代已經不同了,過去我們是衆敵環視,周邊都是比我們還要強大的國家。可我們征戰幾十年後,衆軍將士都是百戰之身,諸國仗着地利任意欺凌我們,卻不知秣馬厲兵,而我們只要待戰事一起,陛下一聲令下,幾十萬控弦之士就能立刻作戰,這些曾經坐擁天時地利的國家,終究還是一個一個倒在我鮮卑男兒的馬下。”
他站起身,看了眼賀穆蘭,繼續說:
“如今大魏已經統一北方,再也無多少大仗可打。我們犧牲了兩代、三代的男丁,但終究還是掃平了北方,給後人留下了喘息的時間。”
“也許我們看着過去,覺得十分殘酷無情,可人在逆境,若不自強,後人更沒有翻身的機會。我們的父親死於戰場、我們的兒子死於戰場,可我們的孫子、重孫,現在卻可以不必走我們走過的路了。”
“絕戶之人雖有,但大部分人還是頑強的活下來了,並且變得更強。我不想說軍府之制到底對不對,因爲那是大人物們考慮的問題,但就我而言,能看着幷州軍府的軍貼從半年一出,一年一出,一出數千份,到如今兩年、三年都不用送一次,每次之數也不過幾百而已,我的感激之情,已經滿的連語言都無法形容了。”
“所以,哪怕有再多的人唾罵陛下冷酷無情,是隻知道打仗的君王,認爲軍府強徵壯丁是斷子絕孫的惡毒之事,可我依然還是深深的敬服陛下,也不爲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
“沒有什麼官職,是比軍府之職做的更沒有滋味的了。親手拆散一戶戶完整的家庭,將作爲別人家中支柱的男丁送入軍中,這也是讓人夜不能寐的戰場。若是可以,我們比你們還希望……”
烏蒙山苦笑一聲。
“大魏有不需要‘軍府’的一天、有永遠不需要用兵的一天、有不需要讓女子替父從軍的一天……”
“但在那之前,我們先得勝。只有最後打了勝仗之人,纔有說‘我們以後要過上太平日子’的權利。”
烏蒙山會在此說出這麼一大段話,是因爲他已經到了快致仕的年紀了。
他以前並不是幷州的軍府軍司,但他任職的那個軍府,比這裡的要更糟糕。那是一個經常受到北面和西邊夾擊的地方,軍府裡每日都忙亂不堪,有時候戰死的人比徵來的人多的多,軍府裡的文書每日寫的手都要斷掉,有的是請求各地軍府支援人來,有的是往各府發軍函,寫着上一批戰死者的名單。
在軍府裡待了這麼多年,沒人比烏蒙山更能察覺到這幾十年來的變化。軍貼就像是一張張催命符,但催命符畢竟還是越來越少了。
這說明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人越來越多,周圍列強如同一個個磨盤,將所有不夠強悍的人都磨了一遍,留下來的強者養育出更強壯的子嗣,優勝劣汰之下,大魏得以在四國廢墟之中興起。
婦孺的苦難總會過去。大魏出了一個“花木蘭”,但這位花木蘭之後,除非再有什麼滅國之危出現,否則是不會再有了。
死的人夠多了。
所有人從軍府裡走出去的時候,都是一副心神劇震的樣子。烏蒙山的話直白的很,即使是沒什麼見識的鄉野婦人都聽得明白,但他們早就已經被這幾十年來不停送來的軍貼嚇破了膽,以至於有人告訴他們——“以後沒什麼大仗打了,軍中的人已經夠了”,都沒有幾個人能相信,也產生不了什麼真實感。
賀穆蘭卻想起了若干人對她說的,拓跋燾想要在劉宋沒有發展起來的時候將它壓制下去的事情。她不知道劉宋是不是也和當年強敵環飼的大魏一樣,正在拼了命的發展和自強,但此時百姓的情緒已經到了一個崩潰的邊緣,至少在十年之內,都是不宜於用兵的。
她想把這一路的見聞說與那能夠決定一切的人聽,又害怕自己的決定會打破花木蘭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
最終,所有想法只化爲一句嘆息,賀穆蘭攙扶起地上的王氏,說了句:“走,我先送你回鄉。”
丘林豹突還留在軍府裡,他將被軍府送到涼州的邊關,王氏領了一千軍糧袋的徭役,會有專門的輜重官將材料送去她家,讓她製作,三個月後領回。
王氏的眼淚一直都沒有怎麼歇住,一想到兒子她就想哭,但她卻沒有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再發出什麼詛咒。
可能這段日子經歷的一切,讓她也走出金絲籠,稍稍有些成長吧。
“我知道你一個人生活可能很辛苦。我在東平郡救了一個婦人,姓李,夫家姓張,也是孤苦無依,而且在本地很難生活。我會給那裡的舊友送一封信,若是她願意來這裡和你一起生活,你們也可互相做個伴。她會織布,也會紡紗做衣,還有一個兒子,也是漢人,就是不知你……”
“花將軍事事都爲我們安排,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我家宅子橫豎大的很,只要她不嫌棄我家沒有田地,願意住多久都行。”王氏低下頭,“只是我是一個無德之人……”
“丘林家的。”一個婦人已經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在前面徘徊了一會兒,又折返回來。“那一千個軍糧袋……”
她一咬牙:“我家女人多,回頭幫你上一點。”
這婦人說完這話,似是自己都覺得彆扭,當下腳一跺,跑了個沒影。
王氏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弄的一怔。
“花將軍,我是不是聽錯了,她剛纔……”
“啊,你沒聽錯。”賀穆蘭微笑了起來。
她陪着丘林豹突跑了二十三家人,這婦人是其中一家人的媳婦,賀穆蘭自是不會忘掉。
她還曾潑了丘林豹突一身水。
“這便是好的開始。丘林夫人,人需自尊自強,方可得到別人的尊重。這是第一個人,以後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你還要等着抱孫子,先得保重自己纔是啊……”
“是!”
王氏一邊流淚一邊歡笑。
“這麼多年,我只有今天活的最像個人啊!”
賀穆蘭在小市鄉待了不少時日,她把王氏安置好,又託了那個一直覺得她“玷污”他老妻的那個耿直老人爲王氏買了兩畝良田,將契約都立好。她覺得兩畝就已經夠了,這婦人根本種不了太多的田,即使加上養傷過來的張李氏,估計兩畝也夠她們嚼用了。
這裡的民風淳樸又彪悍,婦人們會一邊唾棄着王氏的沒用,一邊罵罵咧咧的把粗麻布成捆成捆的帶回自己家去,翌日再送來縫好的麻袋,
那些粗布被軍府的人堆在丘林家的院子裡,那一堆堆粗布的數量足以讓得了密集恐懼症的人瘋掉。也許正是這種小山一樣的高度,讓村子裡的女人們不安了起來,陸陸續續的上門來幫忙。
阿單卓和賀穆蘭劈了很多柴,又去丘林莫震的墳上說了這一陣子的變化,到了善後之事做了不少,賀穆蘭猛然發現村子裡的桃花居然都已經開了一株的時候,她和阿單卓向王氏告辭,準備繼續往北面去了。
她和阿單卓離開又哭的淚眼朦朧(天啊她爲什麼這麼愛哭呢)的王氏,向着小市鄉外去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問路的奇怪婦人。
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豹皮皮襖,手中牽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朝着小市鄉的方向走來。
待看到路口出現的賀穆蘭,這婦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在路邊恭敬地行禮,向他們詢問小市鄉的方向。
“朝那個方向直走……”賀穆蘭馬鞭一指,又看了看她的衣衫和鞋子,微微蹙眉。“你是不是走了不少路?罷了,反正不遠,我們帶你一程。”
“咦?不不不不,我自己走便可……”那婦人看了看馬上氣度不凡的賀穆蘭,連連擺手:“我是個婦道人家,不能和壯士一起騎馬……”
壯士……
不能和壯士騎馬……
賀穆蘭淚流滿面。
這人生啊,總是猝不及防的就張開大口咬你一口。
嗚嗚嗚嗚……
“我也是女人,只不過以男子打扮趕路罷了。”賀穆蘭解釋道。
“這……這不可能……”
那婦人露出荒誕的表情,謝過她的好意,扯着孩子就走。
“你還走的動,你那孩兒走的動嗎?”阿單卓突然出了聲。“我看他的腳都已經是在地上拖了……”
那婦人的腳步突然頓住,像是被施了定身的咒語,怎麼也走不動了。
片刻後,她轉過身來,施了一禮。
“……謝過幾位恩情了。”
賀穆蘭和阿單卓會幫她,自然不僅僅是因爲這趕路的婦人和孩子看起來可憐。賀穆蘭帶着側坐的婦人,阿單卓帶着那小孩,兩人三馬,不過是半個時辰的功夫,就將這婦人準確的帶到了丘林家門口不遠之處,然後悄然離開。
那婦人還在感激賀穆蘭兩人的好心,而她身旁的兒子卻似乎還在爲騎過馬而興奮,不住的在嘴裡小聲呼喝着諸如“駕”或者“籲”之類的話。
‘真是個好人……’
婦人有些羞窘的牽起兒子的手。
‘雖然他說自己是個女人,可是……咳咳,哪有女人的……那麼寬闊的……算了,就當他是好心吧。’
“走,狗寶兒,你等下一定要乖。”
那婦人露出有些擔憂的神色,咬了咬牙,還是邁出了步子,向着前方而去:“這位大嬸,請問此處有沒有一戶姓丘林的人家……”
“花姨,你也看出那女人穿着豹突的皮襖了?”阿單卓有些傻愣地問她,“她是那個河邊的……”
“啊,大概是吧。”賀穆蘭笑着答他。“穿着那件豹皮衣衫,是因爲丘林豹突經常穿着這件衣衫到處跑,他阿母一定看見過。”
“咦?她不是和丘林豹突已經……”
難道不是郎有情妾無意嗎?那丘林豹突怎麼還眼紅紅的跑了?
“男女之情,我也不懂呢……”賀穆蘭有些遺憾地嘆道,“也許是她後悔了,想要回頭也不一定?”
“可惜丘林豹突已經去涼州了,這……真可惜。”
阿單卓越想越惋惜,一抽馬鞭,疾馳了起來。“花姨,又耽擱了一個時辰,我們還是快走吧,別錯過了宿頭!”
“嗯。”賀穆蘭一夾馬腹,不疾不徐地跑了起來。
“呃……花姨,我們下面要去哪兒?”
“去平城。”
“什麼?那其他地方不去了嗎?東西也不去送了嗎?”
“我覺得你說的沒錯……”賀穆蘭想起這段時日的經歷,喟嘆道:“放不下我的人,都已經去樑郡找過我了,比如你。而放的下的,我也應該鬆手了啊。”
“那好,我們去平城。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