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所有同火們起牀,都頂着一副深深的黑眼圈,狄葉飛原本一早起來看到自己的臉色和眼圈還有些尷尬,待一出門用早膳,發現每個人都是這樣,一下子也就自在起來。
讓所有人失望的是,昨夜還一身女裝的賀穆蘭,今早再出現依舊是一身男人的便服打扮,半點昨夜讓人驚豔的痕跡都沒有了,這讓她的同火們都不由得扼腕而嘆。
“老子不會畫畫,可惜了!”
這是吐羅大蠻。
“要是有一種法術,能把昨夜的火長變成畫保存就好了!”
這是若干人。
“還好今日恢復正常,否則可以預見又是一片修羅地獄……”
這是那羅渾。
“嗚嗚嗚,我錯了!我居然沒有抱大腿表現出我的仰慕之情!”
這是陳節。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這是深深覺得又一次被排斥了的鄭宗。
狄葉飛和袁放在小聲討論着昨夜那件衣服和首飾的來歷,狄葉飛覺得那些東西很眼熟,好像自己也有,在得知是來自北涼的首飾之後,狄葉飛立刻醒悟爲何會覺得眼熟——他當然眼熟,作爲高車虎賁的主將,他的戰利品裡也有不少是這類的首飾。
原本想帶回國後將它們換成錢的狄葉飛,突然覺得自己不怎麼缺錢了。
“阿單卓,你阿爺呢?”
賀穆蘭左看右看,發現只有阿單志奇不在,不由得好奇,“怎麼把你一個人丟下了?”
“去接胡力渾阿叔了!”阿單卓大口呼嚕着從未喝過的雞絲稻米粥,口齒不清地回答:“一大早就走了!”
“是的,早晨騎馬走的。”袁放起的最早,連忙應和,“我忘了和將軍說了。”
他們是來做客,自然來去自如,賀穆蘭早上破天荒沒有起大早,阿單志奇找賀穆蘭撲了個空,便告知了袁放才走。
“花將軍,我看你今天高興的很,是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鄭宗一邊喝粥,一邊用餘光不停望向賀穆蘭。
“你發現了?”賀穆蘭微微一笑。“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心情好了不少。”
她單手執箸多有不便,狄葉飛狀似無意的把幾個賀穆蘭愛吃的小菜移到她的面前,引起她的笑意:
“不必這樣,我夠得到。”
狄葉飛也不多言,點點頭,繼續吃着自己的粥,安靜的像是一幅畫一般,內心卻已經在飛快的思考着。
‘火長想通了一些事情,是那些事?是和阿單志奇昨夜出去後想通的嗎?’
狄葉飛的筷子一頓。
‘以阿單志奇的性格,定是開解了火長什麼。也好,總算也是有些裨益,比火長一個人煩惱好……’
鄭宗見狄葉飛“抱大腿”,立刻也不甘示弱的夾起一筷子肉脯放在賀穆蘭碗裡,便放邊笑:“花將軍這‘圓桌’真是不錯,所有人都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比分席熱鬧多了!”
賀穆蘭府裡的“傢俱”早就因爲這段時間紈絝的拜訪而出了名,由於賀穆蘭向感興趣的郎君和女郎們推薦了木桶巷的那位木匠,現在這位木匠也有了活計,在東城又開了一家鋪子,專門“私人訂製”這類的“花氏傢俱”。
那木匠先前還帶着厚禮來答謝過賀穆蘭,這時代要是弄“盜版”可不是小事情,名聲盡毀就算了,弄不好還會家破人亡,尤其盜版的還算是個人物時。賀穆蘭既然願意向其他人推薦這位木匠,那肯定是不介意他推廣這類傢俱的,所以出面收了他的厚禮,也告知他可以繼續做這些傢俱,自己不會追究他的責任,也不會自己開什麼傢俱鋪子。
如果賀穆蘭不收他的禮,他是怎麼也不敢開鋪子的,正因爲賀穆蘭不但收了還表現出對這一塊不感興趣的樣子,這位木匠立刻誠惶誠恐地跪謝過她的恩典,不但保證以後花府的傢俱他包了,還將新式傢俱都命名爲“將軍凳”、“將軍桌”等等,算是告知別人它的由來。
其餘還好,就是“花將軍塌”讓人有些無語,偏偏這個脫胎於“貴妃榻”的“花將軍塌”還賣的最好,似乎家中沒有一座軟榻都跟不上潮流似的,賀穆蘭也只能掩面認了自己變成一張塌的名字了。
此時聽到鄭宗誇獎這張圓桌,賀穆蘭臉色更好了幾分,“這是小的,還有更大的,我準備讓人做個轉盤,這樣所有人都能夾到菜了。”
“咦?還能這樣的?”
吐羅大蠻幾人好奇,對着賀穆蘭連問起“轉桌”的情況,一大早和樂融融,“火長”又一次關係到所有人的“吃飯問題”,就像是回到了黑山之時。
就在一羣人就着桌子問題開始討論時,從外面巡視回來的虎賁軍氣喘吁吁地進了主院,高聲叫了起來。
“將軍!將軍!天晴啦!那些郎君和女郎又來啦!”
見鬼了啊!
這是要把虎威將軍府當做園子逛的節奏怎麼地?
能不能給留條活路啊!
“又來了……”
賀穆蘭掩面長嘆。
“這飯還沒吃完呢!”
“怎麼回事?”
吐羅大蠻和若干人莫名其妙地看向陳節。
“自從將軍是女人的身份暴露之後,哪怕陛下命將軍在家閉門思過,天天就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有想要跟在將軍後面做‘娘子軍’的,有想要拜師學藝的,還有單純好奇女將軍是什麼樣子的,煩不勝煩……”
陳節說到這個就來氣。
“有些人來頭太大,我都不敢出手,將軍胳膊有傷,他們有的還要比試一下武藝,真他孃的……”
他綠着臉捏緊了拳頭。
“其實都還好,就是好奇心太重。真的知交,這陣子反倒上門少了,只是書信不斷……”賀穆蘭說的是獨孤諾等人。
“你們且等等,我去打發了他們再……”
“您有傷在身,哪裡需要您去。”鄭宗“溫柔”地笑着,笑的知道他個性的袁放等人打了個哆嗦,“我們去會會這些‘好奇心重’的。”
吐羅大蠻和鄭宗不熟,但他性子直爽,聞言大笑:“這位雖然看起來文弱,性子卻不錯嘛!走走走,我們一起去打發他們!”
“我也去看看。”
若干人黑着臉站起身。“我們同火相聚,就給這些人攪和了!”
“咳咳,那個若干,你堂姐也在。”那羅渾揉了揉眉頭。“若干家那位女郎,你堂叔的女兒……”
“六娘?”若干人臉色一綠,“她不是在家裡嗎?”
“聽說是你嫡母邀請她來小住,陪你快要出嫁的妹妹的。”
“十四娘怎麼也摻和了?我的天啊……”
若干人有些要縮下去的架勢。
“我我我……我還是……”
狄葉飛不屑地瞟了若干人一眼,對鄭宗和吐羅大蠻頷了頷首,“走,我們去看看……”
好事者立刻跟上狄葉飛,狄葉飛在花家也是熟門熟路,連帶路都不用,當先領着一干同火去了。
“喂……喂……你們溫柔點!”
賀穆蘭手中粥還沒喝完,三兩口喝掉趕緊丟了碗追上。
“都是好孩子,別嚇着人家……”
狄葉飛是和軍府、軍營都報備過的,今日原本該先去宮中向拓跋燾請罪,然而從昨日起,他心中就有一腔邪火無處發泄,這些倒黴的兒郎們正好撞了槍口,狄葉飛又不是心慈手軟之人,更沒有兄弟姐妹需要顧及,當即就直奔大門。
鄭宗也差不多如此,只不過比起狄葉飛,他的手段要更隱蔽些,跟在狄葉飛身後的他,看起來更像是藏在暗處隨時可以擇人而噬的毒蛇,比起狄葉飛這朵漂亮的霸王花,袁放更擔心的是鄭宗又玩陰的。
饒是他們在怎麼做好了準備,一出門發現花家門口幾個家僕捧着木雁,其餘幾個郎君在那裡互相拌着嘴,頓時就怒了。
木雁是求親所用,就他們家火長,還輪得到這些胎毛都沒幹的小子來求親?這膽子也太肥了吧!
“你比花將軍小八歲,連功名都沒有一個,擺明着求娶花將軍就是爲了個出身的,也好意思來這兒!”宇文家的郎君對着另一個氣急敗壞的郎君嘲笑,“你先去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你那出身也是抱着花將軍大腿得的,說你胖就喘起來,別五十步笑一百步了!”被嘲笑的郎君抖了抖手中的繮繩,“我好歹長得俊俏,哪個女人不愛俊俏的郎君?”
“是嘛?”
鄭宗踱着步子過去,伸出臉看了看正在爭吵的兩位郎君。
一個俊秀,一個英朗,確實都是長相過人的郎君。
真是好的很,好的……
讓人好想掐爛他們那張金玉其外的臉!
感覺爪子有些癢的鄭宗,在看到他們兩個見到他的臉後皺起眉頭之後,感覺手指更加癢了。
“兩位帶着木雁前來,是向花將軍求親的?”
鄭宗笑眯眯的問。
“你是誰?花將軍府上什麼時候多出一個人來?”
宇文郎仗着跟隨賀穆蘭打過柔然人,擺出一副對花府瞭若指掌的樣子。
“你管我上門是爲何?”
“我乃陛下身邊舍人,出使北涼剛剛回國的使臣,花將軍的生死之交,候官令素和君的副官……”
鄭宗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臉上的傷痕爲他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氣勢。
“你問我是什麼人?”
宇文再狂,也不敢得罪拓跋燾身邊的舍人(過氣)、白鷺官之首的副官,聞言只能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
“見過這位使君。”
他擡起身子,正視過鄭宗之後,眼光往後一瞟,頓時愣住。
一身戎裝的狄葉飛帶着不屑的輕笑站在那裡,只是一眼,便足以讓衆人啞然。其蕭疏軒舉之處,讓人不住側目。
狄葉飛的美,是有毒的。
“不知這位是……”
聽說花將軍府裡最近經常有女郎想要進她帳下效力,穿戎裝騎着馬來的都有,莫不是……
雖然年紀大了點,頭髮也莫名其妙是白的,但這般絕色……
‘哼哼,來向花將軍求親,還敢問別人?’
鄭宗心頭一陣冷笑,哼道:“看來這位郎君是準備將木雁收回去了?”
宇文郎聽到鄭宗的冷笑,整個人不由得一凜,連忙擺手:“不不不,我只是好奇怎麼又多了個女將軍……”
糟了!
有人要倒黴!
吐羅大蠻和若干人不忍直視地捂住了眼睛。
嘭!
“啊啊啊啊啊啊!”
咚咚咚咚。
一陣慘叫過後,刻意打扮過的宇文郎君只覺得天旋地轉,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叫喚,就被人直接丟出了花家的臺階之下,滾得全身都是痕跡。
宇文郎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卻發現那位白髮的女將軍正站在臺階之上,似笑非笑地俯視着渾身是泥土的自己。
“就這三腳貓的功夫,哪裡來的自信?”
狄葉飛傷害完他的肉/體,還要傷害他的心靈。
“你連我一招也過不了,還想進門?”
“你卑鄙,你這是偷襲!”
狄葉飛顏色再好,這些權貴子弟也不是從沒有過見過女人的童子雞,被這般折辱,再多的好感也沒了,當下提起袖子,就要大/幹/一場。
“我們再來比劃比劃!”
“花將軍騙人!”
就在劍拔弩張之前,尖細的女人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不是說不收女兵嗎?這人哪裡來的!”
“就是就是!連中年婦人都收了,爲何不收我們這些年輕力壯的!”
長得弱柳扶風,吹口氣似乎都能吹跑的苗條女郎昧着良心說着自己“力壯”,引起吐羅大蠻一陣悶笑。
“中年婦人……”
狄葉飛臉上青筋直冒,咬牙切齒地瞪視着她。
“沒錯,就是說你!你什麼身份,居然讓花將軍爲你開了後門?”那女郎氣呼呼地跺了跺腳。
“別以爲你長得高就能混過去,我手上功夫也不弱的!”
“這些人都瘋了……”
吐羅大蠻揉了揉眼,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一堆鶯鶯燕燕。
“老子在軍中也算是一員猛將,怎麼就沒這麼多女人上門……”
“因爲你長得醜。”
若干人涼涼開口。
“火長難道長得漂亮?”
吐羅大蠻反駁。
“看過昨夜,你不覺得火長的女裝其實也能很……很……”
若干人本來想用漂亮,結果發現用漂亮似乎不能形容,又找不到其他的詞兒,抓耳撓腮了半天。
“很什麼?花將軍女裝很美嗎?”
柔柔細細的聲音出現在若干人耳邊。
“不但美,而且美的很有氣勢!我就沒見過那樣的女子……咦?”若干人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笑臉嚇得倒退三步,捂着心口大叫。
“你是誰?”
“你又是誰?”鵝蛋臉的漂亮少女嬉笑着開口,“我怎麼沒在花家見過你?你還沒說呢,花將軍女裝很美嗎?”
“咦?真漂亮嗎?花將軍都不肯穿女裝給我們看呢!”
“你們都是什麼人,爲什麼能在花將軍身邊啊?”
一羣女子涌了上來,對着若干人和他身邊的吐羅大蠻左右夾擊,逼的兩人連連後退,大叫了起來。
“狄葉飛,救命啊!”
“狄葉飛,這裡有一羣不講理的!”
“你就是高車虎賁司馬狄葉飛?”尉遲燕左右看了看白髮的男人,不由得點點頭。“長得確實不錯,就是太像女人,連你這樣長相的都能在軍中從軍,我們爲何不可?”
“你殺的了人嗎?砍的了頭嗎?剝得了同袍的衣衫甲冑嗎?你能下手將同袍的斷肢殘臂砍掉嗎?”
狄葉飛冷傲不屑地眼神向着尉遲燕射了過去。
“你……”
“你們根本都不知道上戰場意味着什麼……”狄葉飛橫掃過一羣男男女女。“你們以爲躲在親兵的保護下,在戰場猶如玩遊戲一般來回走上一圈,就是殺過敵了?沒經歷過真正的戰場,根本都不算是上過戰場……”
他看着愣住的女郎們,指了指身邊的鄭宗。
“他只是一介文官,原本也是長相俊秀、前途大好的年輕人,只因中了埋伏,便容貌盡毀,渾身遍體鱗傷。他在北涼出生入死,即使得勝回來,容貌也再不能回覆,你們女子以容貌爲天,可狠得下心來,接受這樣的結果?”
鄭宗滿臉猙獰,確實讓許多女郎不敢靠近。他聽到狄葉飛如此說,立刻將自己的上衣往後扒了一點,露出自己後脖延伸向後背那一塊皮膚。
整個肩背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扒掉了皮似的,全是豔紅的顏色,可怖的像是一個“剝皮人”,有幾個女郎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捂着口直欲作嘔。
幾個男人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臉色有些難看。
吐羅大蠻長嘆一聲,怕狄葉飛將局面弄的太僵,接口勸說:“你們這樣將花將軍當做猴子一樣騷擾,其實是對她的一種褻瀆。火長雖然是個女人,但她是從小卒做起,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功勳。我們跟她在軍中那麼久,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女人,你們可以想象她忍耐了多少。若是你們以女子身份入軍,旁人異樣的眼光就能看死你們……”
“不必和他們解釋那麼多!”
若干人挑了挑眉。
“你們不是問我們是什麼人嗎?我不妨告訴你們,我們就是花木蘭昔日在軍中的同火,想要進府?”
他擡手對着門前的石像一拍!
啪!
“先得把我們撂倒再說!”
這下子,圍在門前的一干郎君和女郎們頓時恍然大悟,難怪底氣這麼足,原來竟是花木蘭之前的同火!
男人們紛紛開始打量這些男人,尤其將目光集中在吐羅大蠻虯結的肌肉和那羅渾渾身冷冽的殺氣上面,女人們則是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狄葉飛的美貌和若干人的可愛,好奇他們這樣看起來毫無殺傷力的人是怎麼能入軍殺敵的。
唯有之前那個滿臉好奇的女郎左右打量了他們一眼,“原來你們是花將軍的同火啊?可是我們又不是來踢場子的,不過是想和花將軍做個朋友,也要先把你們打敗嗎?”
“人以類聚,物以羣分,要想做朋友,當然得有共同的本事。”若干人叉手高傲地說道:“否則你們要我家火長跟你們聊什麼?怎麼穿衣打扮?怎麼描眉畫目?”
“是這樣啊……”那女郎點了點頭。“那我就不湊熱鬧了,我還真只知道怎麼穿衣打扮,描眉畫目。我之前覺得花將軍的眉毛要修了,臉上皸裂的皮膚也該好好保養保養,還帶了家中的香脂來了呢,既然你們這麼說……”
她眉眼無力地往下一搭。
“看樣子我是白來一趟了……”
她有些垂頭喪氣的往回走,卻發現天突然一黑。
擡起頭來,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位冷麪的白髮將軍。
“你……”他對着她指了指大門,“帶着你的東西,進去。”
“咦?”
那女郎圓圓的杏眼睜的老大。
“真的可以嗎?”
“說起來,火長臉上的凍瘡老是發,一到冬天就癢,確實是該好好保養保養了……”那羅渾摸了摸下巴。
“不然讓她進去?”
“行!”
“成!”
圓眼圓臉的女郎當下歡天喜地地命侍女們提着箱子,三兩步進了大門,進去後還對外面不敢置信的男人們做了個鬼臉,昂着頭小跑走了。
“爲何她能進去?”
尉遲燕皺眉。
“她又沒有打敗你們!”
“因爲她注意到火長的臉上有舊瘡。”狄葉飛雙手抱臂而立,不耐煩地說:“你們想要見火長,只是好奇或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罷了,她卻想着能爲火長做些什麼。你們這些人……”
他輕擡眼皮。
“……真讓人作嘔。”
“你!”
“你這……”
乾的漂亮!
鄭宗笑着也站了出去,對一干氣的要命的郎君們笑道:
“你們來求親?就算是求親,也得先自報下家門吧?”
他熟練的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又從腰間筆袋中取出筆,用口水舔了舔。“來來來,告訴我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裡,多大年紀,什麼本事……”
鄭宗邊寫邊笑,心中卻打着其他的盤算。
‘老子就不信你們一點惡跡都沒有,回頭老子去打探打探,看看你們有沒有狎妓的、娶妾的、欺男霸女的,也好把你們的名聲‘宣傳’一番,等你們臭名遠揚之時,看你們可還有臉來求親!’
他手中的毛筆記得詳細,臉上帶着一貫的笑容。
‘求娶花將軍?我讓你們一輩子都娶不到媳婦!’
花府門前一片喧鬧,提早出城的阿單志奇卻是完全不知。他出門並非專門去接胡力渾,而是去見一個人。
一個大魏位高權重之人。
“你可說服了花木蘭?”
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庫莫提隨手掐下一根楊柳,問身前的阿單志奇。
阿單志奇恭恭敬敬地對庫莫提彎了彎腰,先行了個禮,然後才搖了搖頭說道:“我對不住大帥的託付,並沒有說服花木蘭。”
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想說服她。
“不是說花木蘭最信任你嗎?”
站在庫莫提身後,長相和庫莫提有幾分相似的男人滿臉不悅地開口。
“爲何你也無法說服她?”
阿單志奇看了看這個男人,又看了看庫莫提。
“這是我家堂弟。”
堂弟遍大魏的庫莫提隨口解釋他的身份。
“他……很欣賞花將軍。”
阿單志奇收起心中的疑惑,正色說道:“我昨夜和火長聊過,她並不是不想再帶兵了,而是心中有虧欠。對無辜枉死的虎賁軍的虧欠,對那麼多因爲魏國擴張而枉死的他國百姓的虧欠。她和我們不同,她的‘道’讓她十分痛苦,甚至於連身居高位,都覺得是一種‘竊取’。”
“竊取?”
庫莫提好奇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他們死了,我卻活着,我是竊取了他們的未來而登上這個位置的。’、‘爲了勝利,不得不犧牲這麼多百姓,大魏徵服了他國之後,這些百姓真的會過上好日子嗎?我的舉動會不會是一種錯誤?’、‘如果我繼續爲將,魏國的朝堂會不會因我而陷入新的爭鬥?我繼續爲官,真的心安理得嗎?’……”
阿單志奇一針見血的指出賀穆蘭心底的恐懼。
“也許在你們看來,這些擔心都有些好笑,但正因爲火長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們才由衷的崇敬她、愛戴她。”阿單志奇看了眼庫莫提身後若有所思的男人,表情更加嚴肅了。
“所以,我們不能逼她。”
“那該怎麼辦呢?”庫莫提身後的男人有些煩惱地抓了抓腦袋。“我不認爲她這樣的女人,解甲歸田後纔是最好的結局。如果想照拂以前的同袍家人,沒有身份也是不行的,解甲歸田只是逃避而已!”
“我覺得可以讓她先出去走走,看看。”
阿單志奇嘆了口氣。
“她不是覺得魏國征服了別國,也許讓那些遺民更加痛苦嗎?但我走過諸地所見的,卻是大魏一統後各地百姓終於安穩下來過日子的滿足。花木蘭從成年起就一直在軍中生活,所見的都是征伐、殺戮、攻城、滅國,不如讓她出去走走,自己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他再一次對着庫莫提彎下身子,眼睛卻看着他身後的那個男人。
“我相信我國的陛下,是一位能讓花木蘭看到希望的陛下。我相信我大魏,是一個正在走向更好的大魏。一旦花木蘭發現魏國需要更多她這樣的人,就會選擇回來的……”
他將身子深深地俯了下去。
“既然最終會回來,那麼放她離開,豈不是也是一種尊重?”
庫莫提和他的堂弟望着眼前滿身謙遜的男人,竟有些無法反駁。
“我知道了……”
庫莫提點了點頭。
“你去吧。”
半晌之後,阿單志奇朝着城外迎接胡力渾的身影越來越遠,庫莫提身邊的男人這才扭過頭來,問起庫莫提。
“你覺得他說的……是不是我的堅持錯了?”
“不是你錯了,也不是花木蘭錯了,而是現在正在改變之時,每個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罷了。”庫莫提安慰自家堂弟,也就是拓跋燾:“連阿單志奇都看出花木蘭的迷茫,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她答應過我,要和我一起,創造更好的大魏的……”拓跋燾的表情有些低沉,“是我哪裡做的不好,讓她感覺到不安了嗎?”
庫莫提玩弄了一番手中的楊柳枝,不鹹不淡地開口:“陛下不要再撒嬌了。她是你的將軍,又不是你的兒女。”
“你……你說什麼呢!”
拓跋燾眼睛瞪得老大。
“什麼叫撒嬌!”
“在我看來,你就跟撒嬌沒什麼區別。阿單志奇說的沒錯,她既然沒有信心,你就重新給她信心,她既然覺得累了,你就多扶持扶持她,她既然覺得軍戶制度有極大的缺陷,你就該問她意見,該如何去改。這麼多日子以來陛下順風順水,已經忘了那些贏得大臣們肯定的日子了嗎?你剛剛登基的時候,遇見這樣的事情難道還少嗎?”
庫莫提一句話震的拓跋燾渾身一顫。
“我……我太傲慢了?”
拓跋燾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中原一統,陛下新的□□又開始了,正如您剛剛從太子登上帝位一般。既然是新的□□,不妨有些新的變化。花木蘭確實是個名將,但她的作用不僅僅是打仗,陛下不如把眼光放遠一點,比如說……”
他笑着提示。
“就從探查各地軍府情況的‘安撫使’開始如何?再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了,她那麼心軟,那麼剛正……”
“你……”
拓跋燾這下才意會過來。
“你是故意這麼提點我的?你把花木蘭的同火找來也是……”
“啊,再不快點解決這個問題,天下都要大亂了!黑山的士卒現在都快瘋了你知道嗎,蓋吳從花木蘭去了南山開始就回了杏城,聽說現在扯起天台軍的大旗重新建軍了,你也不想盧水胡人殺進平城來‘救人’吧?所謂人盡其用,您能不能別老想着打仗的事情?每次御駕親征身先士卒吃的虧還少嗎?我們大魏還缺會打仗的將軍嗎?我早就想說了……”
“快住嘴,你現在怎麼這麼嘮叨!”
“遇見您這樣的‘堂弟’,我能不嘮叨嗎?您別跑啊!上次我和你說的黑山軍的撫卹問題……喂……喂……別跑!”
不停嘮叨的庫莫提看着跨馬沒命往城內跑的拓跋燾,嘴角忍不住揚起了一抹微笑。
“只能幫你到這裡啦。”
庫莫提捏了捏柳枝,嗤笑一聲,將柳條拋之腦後,翻身上馬。
護城河邊,沿岸的楊柳已經隨風搖擺,多日的雨天將柳枝沖刷的分外青翠,猶如一片玉帶圍着城邊一般。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你這太婆婆媽媽了,聽我的!”
在一片楊柳之中,身材雄健的英挺男兒們打馬飛奔,隱隱傳來一片清歌之聲。
“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
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人……”